刀锋划破封缄的脆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像一声惊雷。
许文澜屏住呼吸,看着苏霓从牛皮纸信封里抽出一张薄薄的纸片。
没有信,只有那半张被岁月侵蚀得边缘发脆的财务报销单,仿佛一件出土的、见不得光的文物。
灯光下,“林素芬医疗补助”六个字用一种刻意压抑却难掩锋芒的笔迹写就,像一道陈年伤疤,猝不及防地展现在两人面前。
“笔迹。”苏霓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但许文澜能感到那平静之下,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我马上去比对。”许文澜不敢怠慢,立刻调出当年所有与苏霓母亲事件相关的内部档案。
那些早已被尘封的签名、报告,如今成了追踪历史罪证的索引。
十分钟后,她的指尖停在一份活动人员签到表的复印件上,一个名字旁边的签名,与报销单上的笔迹如出一辙。
“找到了。组织部干事,王建军。当年负责外围维稳的其中一个小组长。”许文澜的声音透着一股寒意,“他上个月刚从一个清水衙门的副调研员位置上退下来,据说退休金被核减了,还涉及一笔说不清的房产问题,正在被内部审查。”
一切都对上了。
这是一次典型的“投名状”。
这个曾经的爪牙,在感到自己即将被组织抛弃、清算时,选择将一枚深水炸弹扔向当年的受害者,企图用揭开更大的黑幕来换取一线生机,或者说,换取声浪传媒的庇护。
“要查他吗?”许文澜问,”
苏霓却缓缓摇了摇头,她的目光越过那张发黄的纸片,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拉一根藤,只会惊动一串瓜。他想让我们去追人,我们就偏不。”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们要做的是,让所有藏在暗处的‘王建军’们都坐不住。”
她转向另一边的赵小芸,语气果决:“小芸,策划一个深度专题,就叫《一张发票能走多远》。我们不提任何具体人名,只做一件事——还原从八十年代至今,所有‘封口费’‘安抚费’‘特殊补助’的流转路径和变种形态。从一张手写的收据,到如今动辄上百万的‘自愿离职补偿金’,我要让公众看清楚,沉默是如何被明码标价的。”
苏霓没有去拔那一根刺向她的毒草,她选择直接掀翻整片滋生毒草的土壤。
与此同时,陆承安在专题策划会上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被忽视的关键词——“自愿离职补偿金”。
作为顶尖律师,他知道舆论的风暴必须有法律的坚船来承载。
他把自己关在资料室,调取了江州市近十年来所有的劳动仲裁公开案例,尤其锁定了媒体行业的卷宗。
海量的数据在他眼前流动,一个诡异的模式渐渐浮现:多起知名媒体人“自愿离职”的案例中,补偿金数额畸高,远远超出其薪资和任职年限所能解释的范畴,有些甚至高达当地平均年薪的十倍以上,但卷宗里对这笔钱的定性却语焉不详,只有一句苍白的“双方协商一致”。
“协商一致?”陆承安冷笑一声,敲下键盘的力度仿佛要将这四个字击碎。
他知道,这四个字的背后,隐藏着无数被扼杀的报道和被禁锢的真相。
一夜未眠,一份名为《关于媒体从业人员异常离职补偿的合规指引》的草案横空出世。
其中最核心、也是最凌厉的一条是:“任何超过当地社会年平均工资五倍以上的离职补偿金,应被合理推定为潜在的‘言论压制交易’。支付单位有义务向市劳动监察部门及税务机关进行主动申报,说明资金来源与具体事由,否则将面临不正当竞争及偷漏税调查。”
这份文件没有通过媒体发布,而是经由陆承安的人脉,直接递交到了市人大法工委。
法工委的几位老领导看完后,沉默了半晌,只批了八个字:“合情合理,建议转发。”
一张红头便函,连夜发往江州市各区县的人力资源与社会保障局。
一夜之间,风声鹤唳。
超过十家媒体和大型企业的人事总监被从被窝里叫起来,连夜组织法务团队修改劳动合同范本,那些原本准备用来“摆平”刺头的“封口费”条款,成了烫手的山芋。
就在全城的人事经理们为如何合法地“让人闭嘴”而焦头烂额时,声浪传媒的老张,那个掌管着海量影像资料库的“活化石”,主动找到了苏霓。
他从一个标记着“报废素材”的防潮箱最底层,翻出了一盘布满灰尘的betacam录像带。
“丫头,你看看这个。”
影像的质量不高,带着九十年代特有的颗粒感。
画面里是1995年江州电视台的台庆晚会彩排现场。
一名戴着眼镜、充满锐气的青年编导,正因为一段反映下岗工人真实抗议画面的VcR被临时撤下,而与台领导激烈争执。
“你们凭什么删掉!这是他们的声音!是我们做新闻的责任!”青年编导涨红了脸,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一位领导模样的中年男人背着手,冷冷地说道:“注意你的态度!台里有台里的纪律,什么能播,什么不能播,不是你说了算!”
青年编导一把扯下胸前的工作证,狠狠摔在地上,他的声音透过嘈杂的现场,清晰地刺入每个人的耳膜:“你们删得了今天,删得了历史吗?”
镜头下意识地扫过台领导们铁青的脸,随即被慌乱地切掉。
这段素材因为“政治不成熟”而被列为报废,却因为老张“什么都舍不得扔”的习惯,奇迹般地幸存了下来。
苏霓一言不发地黄看完了整段录像。
“剪辑吗?”老张问。
“不,”苏霓回答,“一个像素都不要动。”
当晚,“公民叙事中心”那面巨大的外墙投影,没有播放精心制作的专题片,而是循环播放着这段粗粝、原始、未经任何修饰的争吵。
青年编导那句绝望而倔强的质问,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江州繁华的夜空下,无声地拷问着每一个路过的行人。
连续三晚,这段影像成了城市里一道奇异的风景。
第四晚,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人出现在了广场上。
他就是当年那个青年编导,如今早已被调往郊区的电视台仓库,成了一个被人遗忘的看守员。
他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触摸墙上那由光斑组成的、年轻的自己。
泪水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滑落,他喃喃自语:“我以为……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人记得我说过什么了……”
苏霓悄然走到他身边,轻声说:“老师,我们想邀请您参与‘记忆修复工程’,用您的口述,重建那段被删除的时间轴。”
老编导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光。
他提供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线索:“当年的审查指令,九成九都是口头传达,不留任何痕迹。但有一次例外,我亲眼看见,分管宣传的副台长,在他办公桌的日历背面,用红笔写了几个字:‘此片禁播,等风头过去’。”
这个线索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许文澜的新思路。
她立刻发起了一项名为“抽屉文档征集行动”的计划,通过各种退休人员的社交网络,联系那些曾经在体制内担任过行政、文秘、档案工作的“老人”,征集他们压在箱底的手写笔记、会议便签、电话记录本的复印件。
承诺匿名和保护来源的呼吁一发出,响应如潮。
一周之内,二十七份来自不同单位、不同年代的“抽屉文档”被送到了声浪传媒。
它们像历史的碎片,拼凑出一幅令人窒息的权力运作图景。
其中一份1998年的台务会手写纪要上,一行字迹让苏霓的瞳孔骤然收缩:“关于苏某女(苏霓)的实习鉴定:业务尚可,但鉴于其母林素芬思想不稳定,有上访记录,此人不宜重用,建议做资料员。”
那轻飘飘的一行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精准地刺向了她命运的起点。
原来,在她还未踏入社会时,一张无形的网就已经为她织好。
良久,苏霓抬起头,眼神中再无伤痛,只剩下钢铁般的坚硬。
她将这份纪要放大,制成了一块巨大的展板,放在“公民叙事中心”最显眼的位置。
标题只有一句话:
《他们怕的从来不是我,是我背后所有不肯闭嘴的人》。
展览开幕当天,人潮汹涌。
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身影悄然出现——市委的高书记。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在展板前伫立了很久,最后在留言簿上,郑重地写下了一行字:“补票迟了,但不算晚。”
风向,似乎真的在变。
赵小芸在整理海量的投稿材料时,发现了一个惊人的巧合:三份来自不同系统、跨越近十年的举报材料,都指向了同一个名字——周国栋,原省广电副总监,现已退休。
他曾亲手主导了多起轰动一时的节目封杀事件,打压过不止一位像老编导那样的媒体人。
最关键的是,这些劣迹斑斑的行为,从未在任何官方档案中留下记录,仿佛一个游荡在权力体系中的“幽灵”。
“霓姐,我们可以启动‘幽灵档案追踪计划’!”赵小芸兴奋地说,“用我们现在手里的碎片,把周国栋这个‘幽灵’的行为图谱完整地拼出来,把他钉死在耻辱柱上!”
苏霓却伸手按住了她递过来的计划书,目光深邃如海。
“小芸,我们现在不挖人,”她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建镜子。”
“建……镜子?”
“对。”苏霓站起身,环视着办公室里所有忙碌的同事,声音清晰而有力,“将我们收集到的所有非正式记录——手写笔记、会议便签、电话录音、邮件备份、离职补偿协议……所有能证明‘幽灵’存在过的痕迹,全部数字化归档,建立一个数据库。”
她顿了顿,说出了那个将搅动整个江州,乃至更广阔天地的名字:
“这个数据库,就叫‘影子人事库’。我们将向全社会开放查询接口,任何人,都可以上传新的碎片,也可以检索任何一个名字。”
她没有选择成为审判者,而是选择将审判的权力和工具,交到每一个人手上。
当晚,“影子人事库”的服务器悄然上线。
没有宣传,没有预热,只有一个简洁到朴素的搜索框。
赵小芸和技术团队紧盯着后台数据,巨大的机房里只有服务器风扇的嗡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访问量始终是零。
就在赵小芸开始有些沉不住气时,后台的访问日志突然跳出了一条记录。
一个Ip地址,在数据库首页的搜索框里,缓缓输入了三个字。
技术员迅速定位了Ip属地,倒吸一口凉气,猛地看向苏霓。
在那间死寂的办公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屏幕上那一行小小的地址上。
Ip属地:江州,省委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