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朝堂之上连番激战后的精神疲惫与最终险胜的复杂释然,杜远的车驾终于缓缓驶入了杜家村那熟悉的、带着泥土与青草芬芳的界碑。
村口那棵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树下车水马龙的喧闹声、孩童追逐嬉戏的笑语声、以及村民们看到他归来时那发自内心的淳朴笑容与问候,瞬间如同最纯净的清泉,洗刷去了他满身沾染的朝堂尘埃与勾心斗角带来的阴郁。
这里,是他灵魂的锚地,是他可以卸下所有铠甲与伪装,回归本真的宁静港湾。
然而,这份难得的宁静与温馨并未持续太久。
他刚刚踏进那座熟悉的、承载了无数记忆的宅院大门,还没来得及与闻讯迎上来的、眼中含泪的母亲杜柳氏,以及站在母亲身侧、眉眼温柔含笑的妻子王萱好好说上几句体己话,一个既在意料之外、细思之下却又在情理之中的消息,便如同裹着蜜糖的惊雷,在他耳畔轰然炸响。
“远哥!”王萱脸上带着为人母特有的温婉光辉,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轻轻推了推身旁那位从杜远进门起便一直低着头,脸颊绯红如三月桃花,羞怯得几乎要将自己藏起来的李丽质,柔声道,“丽质妹妹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要亲口告诉你呢,快别害羞了。”
李丽质被王萱这么一推,更是羞得无地自容,她抬起那双水光潋滟、如同浸了秋水的美眸,飞快地瞥了杜远一眼,那眼神中交织着无限的柔情与难以言喻的喜悦。
旋即又如同受惊的小鹿般迅速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颤,声音细弱蚊蚋,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甜蜜与坚定:“远哥哥……我……我身子近来也有些不适,请孙神医看过了……他说……他说我……我好像……也有了我们的骨肉……”
杜远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定身术定在了原地,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都停滞了。
他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目光在李丽质那羞红欲滴的娇颜上停留片刻,又转向一旁含笑颔首、腹部已明显隆起的王萱,最后,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王萱那孕育着生命的、微微凸起的小腹弧线上。
又……又有了?!
一股纯粹而汹涌的、源自生命延续本能的巨大喜悦,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席卷了全身!丽质,他明媒正娶、身份尊贵的妻子,大唐的公主,竟然也怀孕了!
他杜远,即将再次成为父亲!这无疑是命运对他历经磨难、浴血奋战后最慷慨、最珍贵的奖赏,是杜家血脉开枝散叶的明证,更是他与丽质之间那份跨越身份、真挚深沉爱情最坚实、最动人的结晶!
他几乎是本能地猛地上前一步,动作却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将李丽质那略显单薄、此刻却承载着两人共同希望的身躯拥入怀中。
他的手臂坚实而稳定,仿佛在拥抱一件稀世珍宝,声音因极致的激动而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与哽咽:“好……好!太好了!丽质,我的好丽质……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作了这最简单、却也最真挚的感谢。
李丽质依偎在他温暖而宽阔的胸膛里,清晰地感受着他胸腔内那有力而急促的心跳,嗅着他身上那混合着淡淡皂角与风尘气息的、令人安心的味道,心中那份初为人母的羞涩与忐忑,渐渐被一股更为宏大、更为踏实的幸福感所取代。
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如同乳燕归巢般温顺,将滚烫的脸颊深深埋进他的衣襟,仿佛要将自己完全融入他的生命之中。
一旁的杜柳氏看着眼前这幕,更是乐得眼角眉梢都堆满了笑意,双手合十,不住地向着虚空念叨:“祖宗保佑!列祖列宗保佑啊!咱们杜家这是要迎来双喜临门,人丁兴旺,福泽绵长了!真是天大的喜事!”
然而,在这极致幸福、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狂喜浪潮之下,一丝难以言喻的、只有杜远自己才能体会的郁闷和沉重的压力,也不可抑制地从心底最深处悄然滋生、蔓延开来。
王萱有孕在先,如今丽质又确诊怀上了身孕,这时间点如此接近,几乎是前后脚……虽然在这三妻四妾、开枝散叶被视为家族头等大事的时代背景下,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甚至是值得夸耀的事情,但他灵魂深处终究还烙印着些许前世的观念与执念,总觉得这般“效率”。
有些……嗯,过于“勤勉”了,让他莫名感到一丝窘迫。而且,两位身份都非同一般的女子——一位是金枝玉叶的正宫公主下嫁,一位是被御赐诰命的平妻县君——同时有孕,这后院的平衡与照料,日后怕是更需要耗费十二分的心力,须得做到不偏不倚,滴水不漏,方能确保家宅安宁。
这甜蜜的负担,这幸福的重量,着实不轻,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心头。
就在整个杜家宅院都沉浸在这双喜临门、几乎要冲上云霄的欢欣鼓舞气氛之中时,一个略显仓促、与周遭喜庆格格不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急促地传来。
只见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孙思邈孙神医,提着他那标志性的陈旧药箱,面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来不及与杜母和王萱等人寒暄见礼,便径直走到杜远面前,沉声道:“杜县公,请借一步说话,有要事相告。”
杜远心头那根刚刚因喜悦而稍有松弛的弦,瞬间再次绷紧,那股被强行压下的不安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抬头。
他强自镇定,对王萱和李丽质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她们先回房休息,自己则引着面色沉重的孙思邈,快步走进了那间用于处理事务、相对僻静的书房。
“孙老,究竟何事如此紧急?莫非是陛下……”杜远反手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间的喧嚣,急切地低声问道,心中闪过最坏的猜测。
孙思邈花白的眉毛紧紧锁成一个疙瘩,脸上带着行医数十年、见惯生死,却依旧在面对无可挽回的生命流逝时的深深无奈与沉痛,他刻意将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一字一句,清晰地敲打在杜远的心上。
“杜县公,老夫刚刚从太上皇的居所过来,为他请过平安脉……太上皇他……龙体的情况……怕是……不甚乐观,已是……时日无多了。”
“什么?!”杜远如遭五雷轰顶,猛地从椅子上弹起身,脸色在刹那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骤然收缩。
“孙老,您……您说什么?老爷子他……前些时日,我出征归来时,他不是还能在村中悠闲散步,与我谈笑风生,精神看着尚可吗?怎会……怎会如此突然?!”
孙思邈长长地叹息一声,那叹息声中充满了人力难以回天的无力感,他缓缓摇了摇头,语气沉重得如同铅块。
“太上皇年事已高,这本就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加之早年于晋阳起兵,逐鹿中原,大小战役无数,身上积累的暗伤旧创,多如牛毛,早已伤及根本。
更遑论……前隋末世动荡,以及武德年间那场……惊天之变,忧思恐惧,心神损耗之巨,非常人所能想象。如今不过是靠着开国帝王那远超常人的深厚底子,以及老夫用一些温和固本的药石勉强吊着,维持表面上的康健罢了。
近来,其脉象愈发微弱无力,且驳杂紊乱,似有似无,五脏六腑的生机之气,已然呈现出衰败枯竭之象,便如同那在风中摇曳、随时可能熄灭的残烛……依老夫推断,恐怕……恐怕难熬过今年这个冬天了。”
孙思邈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地凿在杜远的心头,又像是数九寒天里,一盆掺杂着冰碴的冷水,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方才因丽质怀孕而升腾起的巨大喜悦与暖意,被这残酷的现实瞬间冲击得七零八落,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种彻骨的冰凉与如同深渊般的巨大恐慌,迅速攫住了他的四肢百骸。
老爷子……李渊……那个看似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实则内心对他呵护备至、将他视若子侄辈的老人;
那个在他被世家攻讦、被侯君集算计,处于最孤立无援的艰难时刻,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动用自己最后的底蕴与人脉,帮他救出王萱父母、在朝堂之上为他提供最强硬支持的靠山……那个在他穿越至此,给予他真正长辈般关爱与庇护的老人……竟然……快要不行了?
杜远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大手死死攥住,狠狠地揉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眼前阵阵发黑。
他穿越至此方世界,李渊是少数几个让他感受到毫无杂质、纯粹长辈温情的人,是他在这个陌生时代重要的精神支柱和最为坚固的政治屏障。
一旦这位老爷子真的撒手人寰,离他而去,不仅仅意味着他将永远失去一位可敬、可爱、可依恋的亲人,更意味着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那面最为坚实、最能震慑宵小的护身符,将就此崩塌,不复存在!
世家门阀、侯君集……那些如同隐藏在阴影中的饿狼,之所以近期投鼠忌器,不敢对他发动更猛烈的攻击,太上皇李渊的存在,无疑是其中极其重要、甚至可以说是最关键的因素!
倘若太上皇真的龙驭上宾,驾鹤西去,那些蛰伏的敌人必然会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疯狂地卷土重来,而且届时,他们将更加无所顾忌,手段只会更加狠辣酷烈!
极致的喜悦与深沉的悲伤,蓬勃的希望与潜伏的危机,在这一刻,如同最狂暴的冰与火,在杜远的心湖之中剧烈地交织、碰撞、撕扯,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
他不得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用力扶住身旁冰凉的红木书案边缘,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才勉强支撑住有些摇晃的身躯,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孙老……真的……真的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无论需要什么珍稀药材,需要付出何等代价,我都……”
孙思邈面露极度不忍之色,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悲悯,但他还是坚定地、缓缓地摇了摇头,打断了杜远那带着最后一丝希冀的问话。
“杜县公,非是老夫不肯尽力。生老病死,乃是天地间最根本的常数,非药石所能强行逆转。老夫……已然竭尽所能,用尽了平生所学。
如今能做的,也只是尽量选用一些药性最为温和、能安抚神魄、减轻痛苦的方子,以期能让太上皇在最后这段时日里,少受些病痛折磨,能够……走得平静、安详一些。”
杜远沉默了。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目光失去了焦点,茫然地投向书房的窗棂之外。
窗外,杜家村的景色依旧宁静而充满生机,午后的阳光慷慨地洒落在庭院中,几只麻雀在枝头叽喳跳跃,远处的田埂上还有村民在辛勤劳作……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那么美好。
然而,在他的世界里,所有的色彩仿佛都在瞬间褪去,只剩下了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灰暗与阴霾。
李丽质的怀孕,如同在黑暗的隧道尽头点亮的一盏明灯,代表着新生、希望与无限可能的未来;而李渊生命烛火的即将熄灭,则如同即将降临的漫漫长夜,象征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以及随之而来的、无法预测的巨大政治风暴与生存危机。
他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世间尚存的温暖与氧气都吸入肺中,强行压下心中那翻江倒海般的悲痛、恐慌与无力感。
他转向孙思邈,用尽全身力气,保持着最后的镇定,深深一揖到底,声音低沉而郑重:“杜远……明白了。多……多谢孙老如实相告。太上皇那边……一切,就全都拜托孙老了。还请孙老,务必……务必费心,尽力减轻老爷子的痛苦……让他……最后的路上,能舒坦些。”
送走了脚步沉重、背影萧索的孙思邈,杜远并未立刻离开书房。他独自一人,如同泥塑木雕般,久久地伫立在房间的阴影里,窗外的阳光在他脚前投下一道清晰的光斑,却无法驱散他周身的寒意。
他知道,眼前这短暂而珍贵的平静日子,恐怕真的要彻底结束了。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沉甸甸地笼罩在他的心头。
他必须立刻行动起来,争分夺秒,在那场注定无法避免的、足以颠覆许多人命运的风暴真正降临之前,做好一切力所能及的准备。
无论是为了王萱和丽质腹中那即将降临人世的、承载着他血脉与希望的孩子,为了这个刚刚感受到双喜临门温馨的家,还是为了他自己在未来朝堂上的立足与发展,他都必须在那个无可挽回的时刻到来时,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去应对,去守护,去破局。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窗户,遥遥望向村子深处那座被绿树环绕、此刻在他眼中却显得格外寂静而沉重的幽静院落方向,眼中充满了难以割舍的孺慕之情与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老爷子……”他对着那片方向,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呢喃,仿佛在进行一场郑重的告别与承诺。
“您放心……您护着我,走了这么远,这么难的路……接下来的路,无论多险,多难……我会自己,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下去。绝不会……让您失望,也绝不会,让任何人,轻易夺走您为我争取来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