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杜远以为“火药”风波暂告一段落,萦绕在太极殿内的紧张气氛稍有缓和,这场波澜迭起的大朝会即将平稳落下帷幕之际,又一道身影,自文官班列中稳步踱出。
此人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三缕墨髯垂于胸前,身着深青色御史官袍,手持玉笏,步履方正如丈量过一般,正是出身清河崔氏、官拜侍御史的崔文璟。
他脸上带着一种刻意雕琢的、忧国忧民的沉郁之色,眉宇间仿佛凝聚着化不开的忧虑,然而那双微微下垂的眼睑之下,精光闪烁的眸子里,却潜藏着毒蛇般阴冷算计的寒芒。
“陛下!”崔文璟行至御阶之前,躬身一礼,声音平缓地开口,先是不痛不痒地铺垫了一句,“金谷县公智勇兼备,更献‘火药’此等强军利器,实乃陛下洪福,国家之幸,臣等闻之,亦不胜欣喜。”
然而,这看似恭维的话语尚在殿中回荡,他语调陡然急转直下,如同平静水面下骤然刺出的毒矛,声音也变得尖锐而急促,
“然,陛下!臣近日偶闻一事,心下震怖,寝食难安!此事看似涉及私德家事,然细思极恐,实乃关乎社稷安稳之基石,关乎陛下安危之根本,关乎我大唐天下臣民之向背!臣职责所在,不敢因私废公,不敢不冒死以闻!”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两支淬了剧毒的弩箭,越过数步的距离,死死锁定在刚刚经历一轮狂风骤雨、犹自渊渟岳峙般立于殿中的杜远身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仿佛洞悉了惊天阴谋般的骇然与急迫。
“臣闻,金谷县公之平妻,王氏女萱,其出身来历,绝非县公此前所宣称之寻常孤女!据臣多方查证,此女实乃我五姓七望高门之中,太原王氏一族,早年因其家族内部权力倾轧,一支远亲被迫流落在外所出之遗珠!
其亲生父母,更因知晓某些族中隐秘,被王氏宗族以‘修身养性、严加管教’之名,实则长期软禁于太原祖地附近别庄之中!
王氏一族感念杜县公简在帝心,圣眷优渥,故特将此女精心安排于县公身侧,美其名曰结个善缘,暗中照拂。然,此女毕竟出身如此煊赫却又复杂的门第,其心性是否真如表面那般纯粹无暇?
杜县公与之朝夕相对,同床共枕,对其背后如此错综复杂的家世背景,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早已知情,却有意隐瞒不报,借此良机,与世家高门私下勾连,行那暗通款曲之事,另有所图?!”
“太原王氏遗珠?私下勾连?!”
“轰——!”
这番指控,虽然措辞上比之前“前朝暗桩”的赤裸杀机显得委婉些许,披上了一层“查证”、“疑虑”的外衣,但其内里蕴含的恶毒与杀伤力,同样不容小觑!
它巧妙地将王萱的身份直接与盘根错节、影响力巨大的五姓七望中的顶级门阀太原王氏捆绑在一起,并含沙射影地暗示杜远可能借此渠道与世家势力有了不清不楚的牵连,甚至可能已经被世家拉拢、腐蚀,其忠诚与立场值得怀疑!这同样是在动摇杜远立足朝堂的根本——对皇帝的绝对忠诚!
殿内刚刚平复些许的气氛再次被引爆,哗然之声四起!众多官员的目光变得极其复杂,惊疑不定地在杜远和那位站在文官班列中、面无表情、仿佛老僧入定般的太原王氏代表官员之间来回逡巡。这突如其来的牵扯,让本就复杂的朝局更添了几分诡谲。
一直力挺杜远的程咬金、秦琼等军方勋贵,此刻也是心头猛地一沉,眉头紧锁。他们深知杜远与世家门阀之间素有嫌隙,立场迥异,但若这层“姻亲”关系被对方利用、渲染坐实,确实极易惹人猜忌,成为政敌攻讦的绝佳借口,足以在陛下心中种下一根难以拔除的刺!
就连高踞龙椅之上的李世民,深邃的眼眸中也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波澜,他轻轻倚靠在宝座之上,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无声地敲击着冰冷的金龙扶手,目光如古井深潭,投向殿中的杜远,静待着他的回应。
帝王心术,在于平衡,亦在于绝对的掌控,任何可能脱离掌控的因素,都需要审视。
杜远心中冷笑连连,对方果然变换了策略,不再执着于难以证实的“妖术”和风险极高的“前朝暗桩”,转而从“世家关联”这个更隐蔽、也更易引发猜忌的角度下手,企图污名化他的政治立场。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混合着震惊、恍然以及被深深误解的愤懑之情,上前一步,向着御座上的李世民深深一躬,声音带着几分沉痛与委屈。
“陛下!臣……万死!此事,臣确有难言之隐未曾及时奏报,但绝非崔御史所妄加揣测之勾连!个中隐情,曲折复杂,关乎臣妻清誉与其父母性命,臣不得不谨慎行事,望陛下明鉴!”
“哦?有何隐情,竟让你这冠军大将军也需如此隐忍?”李世民沉声发问,语气中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杜远得到皇帝首肯,这才直起身,目光坦荡如皎月,缓缓扫过殿内神色各异的众臣,最终定格在脸色微变的崔文璟身上,语气带着一种被逼到墙角、不得不言的沉痛与决绝。
“崔御史!尔只知王家安排内子在臣身边,妄加揣度其善意,却可知这‘善意’背后,是何等冰冷的胁迫与算计?又可知臣是如何一步步窥破真相,又是如何冒着巨大风险,方才挣脱这无形枷锁的?!”
他不给崔文璟任何插话的机会,猛地转向李世民,声音陡然提高,带着金石之音,朗声道:“陛下!臣与内子萱儿相识于微末草莽之间,彼时她孤身流落,举目无亲,身世飘零,凄苦之状,令人心恻。
臣怜其遭遇,收留于庄园,其后日久生情,方结为夫妇,天地可鉴!起初,臣只隐约察觉萱儿似有心事,出身或许不凡,却因其不愿多言,臣亦不忍逼迫,并未深究其具体家世。
直至后来,臣偶然发现萱儿时常于深夜暗自垂泪,忧思成疾,细查之下,才惊骇地获悉,其亲生父母,竟被太原王氏中一支手握权柄的远亲,以所谓的‘家族规矩’、‘严加管教’为名,实则形同囚禁,软禁于太原祖地附近一处偏僻山庄之中!
王氏以此作为要挟,逼迫萱儿潜伏于臣身侧,不仅要监视臣之一举一动,窥探臣之产业机密,更试图通过萱儿,影响臣之决策,甚至屡次索要臣手中关乎杜家村命脉的诸多产业份额与利润!”
他这番话,如同利刃,毫不留情地将王家那层“结善缘”、“暗中照拂”的温情面纱彻底撕碎,血淋淋地揭露了其背后胁迫控制、巧取豪夺的丑陋本质!将一个高门大族的虚伪与贪婪,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竟有这等事?!”李世民闻言,一直平静无波的面容上终于浮现出清晰的怒意,眉头紧锁,手指敲击扶手的动作也为之一顿。他身为帝王,最是忌讳的,便是这等以下凌上、以私权胁迫功臣、试图操控朝臣的行为!这已然触及了他的逆鳞!
“臣岂敢以虚言欺君,构陷高门!”杜远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凛然正气,“得知此事真相,臣当时五内俱焚,愤慨难当!然,投鼠忌器,唯恐轻举妄动,反致萱儿父母遭遇不测。
臣只得强压怒火,一面与那支王家人虚与委蛇,假意周旋,稳住对方;一面暗中积蓄力量,寻觅良机,誓要救出萱儿父母,彻底摆脱控制。此事……千难万险,臣势单力薄,无奈之下,只得冒昧求助于正在杜家村颐养天年的太上皇陛下!
太上皇闻听此事之龌龊内情,亦感同身受,愤慨不已,念及臣些许微末功劳与萱儿一家之苦楚,特降恩旨,允臣调动了些许忠于太上皇的宫中老人手及杜家村护卫。暗中协助查探与营救。”
他语出惊人,竟直接将已经退隐的太上皇李渊搬了出来!这无异于在已经沸腾的油锅里又浇下了一瓢滚油!太上皇虽然不再处理朝政,但其开国帝王的余威犹在,其态度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能影响皇帝的决策!
他出面作证,其分量远超任何朝臣,几乎等同于不容辩驳的铁证!而且杜远刻意点明是由“宫中老人手”协助,更凸显了此事的高度机密性与太上皇对此事的重视程度,无形中将王家的行径拔高到了惊动太上皇的严重地步!
“父皇……他老人家,竟也知晓并插手了此事?”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讶异,但随即便化为了然与一丝复杂。
自己那位父亲,对杜远的偏爱和近乎护犊般的回护,他是深有体会的。能让久已不理世事的父皇不惜动用旧日人脉插手此事,足见其对杜远的看重到了何种程度,也反衬出王家此举是何等的不堪,竟连太上皇都看不过眼!
“这……这绝无可能!太上皇他老人家早已……”崔文璟彻底慌了神,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连话语都变得语无伦次。
他以及他背后的人,千算万算,也绝对没有算到,此事背后竟然牵扯到了那位虽然退位但余威尚存的太上皇!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所能掌控和应对的范畴!
有太上皇的金口玉言和实际行动作保,谁还敢质疑此事的真伪?!谁还敢再拿王萱的身份做文章?!
而那位一直强作镇定、置身事外的王姓官员,此刻更是如遭五雷轰顶,浑身剧颤,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官袍,险些当场瘫软下去。
招惹杜远,尚可说是政见不同,利益之争;但间接招惹到了太上皇头上,这简直是给整个太原王氏都惹来了弥天大祸!一个“胁迫功臣、惊扰圣驾”的罪名,足以让家族蒙羞,势力受损!
“原来其中还有这等曲折。”李世民缓缓颔首,目光如同冰刃,冷冷地扫过面无人色的崔文璟和那位几乎站立不稳的王姓官员,声音不高,却带着凛冽的寒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王家此举,假借家族之名,行胁迫臣子、图谋私利之实,甚至劳烦太上皇出手过问,实乃跋扈妄为,大不敬!杜爱卿能得太上皇垂怜,暗中相助,救回家人,脱离苦海,更足见尔之忠诚堪嘉,与世家勾连之说,纯属无稽之谈!
太上皇之明鉴,岂容尔等质疑?此事,真相已然大白于天下,毋庸再议!”
皇帝金口玉言,直接为此事盖棺定论,语气斩钉截铁,不容任何人再有异议。
“臣,叩谢陛下圣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杜远再次深深躬身,声音中带着如释重负的感激。
崔文璟面如死灰,魂不守舍,连谢恩的力气都已失去,瘫软在地,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那位王姓官员更是面无人色,连连叩首,额头上已是血迹斑斑,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恐惧。
经此两轮惊心动魄、一波三折的殿前斗智与绝地反击,杜远非但稳稳守住了自己凭借血战换来的赫赫军功,彻底洗刷了“妖术惑众”的污名,更是巧借对手发难的契机,将王萱的身份危机巧妙转化为揭露世家门阀丑陋行径。
展现自身忠诚与坚韧、并顺势亮出与太上皇之间特殊紧密关系的绝佳机会!这一系列操作,环环相扣,化险为夷,反而让处心积虑的世家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未能伤及杜远分毫,更是自身颜面扫地,甚至引火烧身,在皇帝心中留下了极其恶劣的印象。
朝堂之上,众多官员看向杜远的目光,已然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深深的敬畏——此子不仅能力超群,战功彪炳,圣眷优渥,其背后竟还有太上皇如此强硬且毫不掩饰的支持!其如今在朝中的地位与根基,已然稳固如山,难以撼动!
李世民俯瞰着殿中那个一次次化解危机、始终沉稳如山、智珠在握的年轻身影,心中亦是心潮翻涌,感慨万千。杜远之能,已远远超越了他对年轻臣子的所有期待。
其机变、其胆魄、其缜密、其气运,皆非常人可及。更难得的是,其忠诚经此考验,愈发璀璨。此子未来,必是辅佐太子、稳固江山不可或缺的栋梁。
“杜爱卿,”李世民再次开口,语气已然恢复了帝王的雍容与宽和,甚至带着一丝明显的抚慰与激赏,“你为国屡建奇功,今日又连番受此无端构陷与委屈,朕心甚慰,亦心甚愧。
待高昌逆酋麹文泰献俘太庙之大典过后,朕,必对你另有重赏,以酬汝之功,安汝之心,彰朝廷之信!”
“臣,杜远,叩谢陛下天恩浩荡!定当肝脑涂地,以报陛下!”杜远知道,经此一役,他在朝堂之上的根基将更为坚实。
有太上皇这面无人敢轻易触碰的大旗,有皇帝日益加深的信重,至少在明面上,世家和侯君集之流短期内绝不敢再轻易对他发动正面攻击。
当然,他亦深知,朝堂之争,暗流永存,未来的较量必将更加隐秘与凶险,但他已然拥有了更足的底气与更广阔的腾挪空间。
大朝会终于在一种极其微妙、暗流汹涌的复杂气氛中落下帷幕。杜远随着退朝的人流,步履沉稳地踏出那象征着至高权柄与无尽纷争的太极殿。
殿外,初夏灿烂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那身崭新的、绣着威武麒麟的冠军大将军袍服之上,折射出耀眼的金辉,暖意融融,渐渐驱散了周身萦绕的肃杀与寒意。
他微微仰起头,望向宫门外那片湛蓝如洗、广阔无垠的苍穹,目光坚定而深邃,仿佛已穿透层层迷雾,看到了更远的未来。
他知道,属于他的时代巨轮,已然在惊涛骇浪中强势启航。脚下这条以丹陛铺就的荣耀之路,通往的既是位极人臣的巅峰,也必然是更加险峻的崇山与布满无形荆棘的征途。
然而,想到那位在杜家村悠然养老、却在他最需要时毫不犹豫伸出援手的老爷子,杜远只觉得一股暖流涌遍全身,腰杆挺得笔直,步履也愈发坚定从容。
只是这朝堂真不是人呆的。
这朝堂风云,这天下棋局,他必将步步为营,落子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