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课的大殿比白日更显阴森。长明灯的火苗不是橘黄,而是一种病恹恹的青白色,跳跃时将墙上三清祖师的画像映得扭曲不定,那原本宝相庄严的面容,此刻看去,眼角嘴角仿佛都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僵硬的诡笑。空气中弥漫的香火味更浓了,浓得发腻,底下依旧潜藏着那股铁锈与陈腐经卷混合的底调。
数十名道士盘坐在蒲团上,低眉垂目,嘴唇翕动,诵经声如同无数只蜜蜂在颅内振翅,嗡嗡作响,汇成一股令人心烦意乱的洪流。李火旺寻了个角落的蒲团坐下,那蒲团触感湿冷,像是浸过水。
他学着其他人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心,却根本无法入定。诵经声钻进耳朵,不像是在阐述道法,倒像是一种…持续不断的、低频率的洗刷。每一个音节落下,都让他右臂的晶体微微震颤,似乎在与之呼应。丹田处那刚刚被《坐忘功》“喂养”过的小型坟场,也隐隐发胀,那些信息墓碑仿佛活了过来,在他意识边缘发出细微的、混乱的嘶语。
他偷偷抬眼打量四周。前排那些资深弟子,诵经时周身似乎笼罩着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灰霾,他们的皮肤在青白灯下泛着一种不自然的、类似陶瓷的光泽,呼吸悠长到近乎停滞。更让他心悸的是,他偶尔能瞥见,某个弟子道袍下的手臂,或是脖颈处,会有一闪而过的、暗蓝色的纹路,与他指甲的月牙颜色如出一辙。
他们…也都是“锈变”者?只是程度更深,更…“成功”?
晚课的主持并非丹阳子,而是一位面容枯槁、身形佝偻的老道。那老道眼皮耷拉着,几乎看不到眼珠,只有两条细缝。他开口领诵,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就在这单调而诡异的诵经声中,李火旺忽然感觉到一丝异样。
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他体内。
那本被他藏在怀里的《大千录》,毫无征兆地,开始发烫。
不是寻常的温热,而是一种灼烧般的刺痛,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直接按在了他的胸口皮肉上!
他闷哼一声,几乎要跳起来,强行忍住了。冷汗瞬间从额角滑落。
怎么回事?
他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指尖触碰到兽皮封面,那灼烫感更清晰了,甚至带着一种…微弱的搏动,如同活物的心脏。
与此同时,他丹田处的坟场漩涡旋转陡然加速!那些信息墓碑疯狂闪烁,右臂晶体发出尖锐的、近乎警告的嗡鸣。一股强烈的、混乱的、包含着无数破碎画面和扭曲感知的信息流,不受控制地从《大千录》与他身体接触的地方,汹涌地灌入他的意识!
他“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是直接烙印在脑海——
无数扭曲的、非人的形体在粘稠的黑暗中挣扎、交媾、变异…
星辰不再是光点,而是一只只巨大无比的、布满血丝的眼球,冷漠地注视着…
大地裂开,涌出的不是岩浆,而是沸腾的、铁锈色的脓液…
有声音在嘶吼,在狂笑,在祈祷,用的是一种他从未听过、却莫名能理解其绝望核心的语言…
这些景象疯狂冲击着他的理智,与诵经声、晶体嗡鸣、墓碑嘶语混在一起,几乎要将他的脑袋撑爆!
“呃啊…”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引得旁边一个道士投来淡漠的一瞥。
他猛地将手从怀里抽出,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
那灼烫感和信息洪流戛然而止。
脑海中那些恐怖的景象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阵阵撕裂般的痛楚和强烈的恶心感。
他大口喘息着,脸色惨白如纸。
《大千录》…这根本不是经书!它是一个…一个记录着极致疯狂与污秽的…“污染源”!
为什么丹阳子要给他这个?
是考验?是陷害?还是…这本身就是“修炼”的一部分?
他不敢再碰那本书,但它留在怀里的触感依旧清晰,像一块无法忽视的疮疤。
晚课终于在那老道有气无力的尾音中结束。道士们如同提线木偶般,面无表情地依次起身,沉默地离开大殿。
李火旺几乎是踉跄着跟在最后。他感觉浑身虚脱,脚步发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被无形的蛛网缠绕。
回到那间狭窄的石室,他反手栓上门,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石壁滑坐下来。
怀里的《大千录》不再发烫,恢复了冰冷的死物感。但他知道,那只是假象。里面封印的东西,是活的,或者说,是以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存在”着的。
他颤抖着手,将书掏出来,却不敢再翻开。兽皮封面在油灯下泛着油腻的光,那些简陋的线条勾勒出的不可名状之物,此刻看来更加扭曲、更加不祥。
右臂的晶体依旧在嗡鸣,但频率低了许多,似乎带着一种…饱食后的慵懒?丹田处的坟场也平静下来,那些墓碑似乎因为刚才那短暂的信息冲击,又“长大”了一丝。
他明白了。
这《大千录》,还有那《坐忘功》,乃至这整个清风观,都是在用不同的方式,催化、引导、乃至“利用”他们这些人体内的“锈变”!
坐忘,是让你主动接纳、融合。
大千录,是强行灌输、刺激。
晚课的诵经,是持续的环境浸润。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们更快地…非人化!
那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成仙?还是变成别的什么东西?
他想起丹阳子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想起他说“此物或可助你认清己身”。
认清什么?认清自己正在滑向深渊的事实吗?
一股巨大的荒谬和恐惧攫住了他。
他以为自己是在寻找出路,却不过是落入了一个更精心布置的陷阱。
就在这时,石室外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仿佛什么东西被拖拽的摩擦声,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压抑的啜泣。
不是人的啜泣,更像是…某种小兽,或者更糟的东西发出的声音。
李火旺屏住呼吸,耳朵贴在门缝上。
那声音断断续续,来自走廊深处,渐渐远去。
他想起晚课时那些弟子陶瓷般的皮肤,想起他们道袍下偶尔闪过的蓝色纹路。
他们…最终会变成什么?
自己呢?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那蓝色的月牙在昏暗光线下,仿佛在幽幽地燃烧。
不能坐以待毙!
他必须弄清楚这《大千录》到底是什么,清风观的底细又是什么!
哪怕…代价是更深地坠入这锈蚀的疯狂。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再次伸出手,抓住了那本冰冷的、仿佛由无数痛苦与疯狂鞣制而成的《大千录》。
这一次,他没有逃避。
而是主动地,将意识沉入其中。
如同将头埋进污秽的血池。
他要知道,这噬心的锈录深处,究竟藏着怎样的……
“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