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阳子给的《坐忘功》摊在膝头,字迹像是用锈水写的,边缘晕开,带着股铁腥气。李火旺盘坐在冰冷的石床上,试图按照功法所述,“凝神内守,忘形去知”。可他一闭眼,耳朵里就先灌满了声音。
不是外界的声音,是骨头缝里的。右臂那块埋着守墓人晶体的地方,像含了只活蝉,嗡鸣不止,刮擦着他的神经。这嗡鸣不独属于他,它似乎能与这清风观本身某种低沉的脉动共鸣。观里的木头梁柱在呼吸,缓慢而潮湿,吐纳着香火和…别的什么。地砖的缝隙里,偶尔渗出极其细微的、带着霉味的叹息,像是这地基下埋着无数张欲言又止的嘴。
他努力摒弃这些杂音,将意识沉入丹田。功法说,那里该有一团温热的“炁”。可他内视所见,只有一片暗沉沉的、粘稠的漩涡,像淤积的泥潭。漩涡中心,隐约有一点幽蓝的光,是那晶体的倒影?它不像炁,倒像一只冰冷的独眼,透过他的血肉,窥视着这功法的运行。
“忘形…”他默念着,试图感觉不到四肢百骸的存在。但这具身体偏要与他作对。左手的指尖传来针扎似的麻痒,低头看去,指甲盖下的月牙似乎比昨日更蓝了些,像浸了毒。皮肤下的血管偶尔不自然地凸起,蜿蜒游动一下,又平复下去,留下一种被什么东西寄居了的恶心触感。
呼吸渐渐拉长,按照功法特定的节奏。吸入的空气中,除了线香,似乎还混杂了别的东西——极其稀薄的、像是金属研磨后的粉尘,又像是陈旧经卷上剥落的碎屑。它们顺着气管滑入,沉进那暗沉漩涡,让那漩涡的转动似乎…顺畅了一丝?但随之而来的,是喉咙深处泛起的、铁锈般的回甘。
不知过了多久,一种虚浮感笼罩了他。仿佛坐在一团棉花上,又像是半截身子陷进了温热的泥沼。石床的冰冷触感远去,代之而起的是一种被包裹的、滑腻的舒适感。他几乎要“忘”了这身皮囊。
就在这似忘非忘的关头,右臂的晶体猛地一颤!
不是嗡鸣,而是一种尖锐的刺痛,仿佛有根冰冷的针直插进骨髓。
他浑身一激灵,从那虚浮状态中惊醒。
眼前的景物…变了。
石壁不再是粗糙的岩石,上面浮现出无数细密、扭曲的血管纹路,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原本昏暗的油灯,灯焰跳动间,竟拖拽出细小的、如同触须般的阴影,舔舐着空气。空气中飘散的香火气,此刻闻起来像是某种…正在缓慢燃烧的、腥甜的油脂。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他“看”到了自己。
不是用眼睛,是一种内里的“视”。他的身体内部,骨骼呈现出一种暗淡的金属色泽,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不断剥落又再生的蓝色锈迹。血液流淌得不那么顺畅,夹杂着些许银色的、如同水银般的絮状物。而那丹田处的暗沉漩涡,此刻清晰可见,它根本不是什么炁海,而是一个…不断旋转的、由无数细微墓碑状结构堆砌成的…小型坟场!每一个墓碑上,都刻录着模糊的、他无法理解,却能直接感受到其“存在”的信息碎片——有孤瞳观测到的星空低语,有卡恩拒绝同化的永恒痛苦,有锈海中沉淀的疯狂……
《坐忘功》催动起来的那点微弱气息,正像溪流般汇入这坟场,被那些墓碑贪婪地吸收、同化。它们因此似乎…更凝实了一点。
这哪里是在修炼?这分明是在用这劳什子功法,喂养他体内这些诡异的“锈蚀”!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
他猛地想停止运功,却发现那功法的运转竟有些停不下来了!如同上了发条的机括,自行汲取着周围那混杂着金属粉尘和经卷碎屑的空气,转化为养料,注入丹田坟场。右臂的晶体发出满足的、细微的震颤。
“呃…”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呻吟,试图用意志强行中断这个过程。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李师弟,可在用功?”是那位负责引领他的中年道士,声音温和。
李火旺猛地睁开眼。
眼前的异象瞬间消失。石壁还是那个石壁,油灯还是那个油灯,空气中只有线香的味道。体内那坟场的景象也隐去了,只剩下丹田处隐隐的胀痛和右臂持续的嗡鸣。
幻觉?还是…刚才那一瞬,他看到了某种“真实”?
他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哑声应道:“在…在修炼。”
“嗯,初练《坐忘》,或有幻听幻视,心神不宁,皆是常状。紧守心神,勿要被外魔所乘。”道士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平淡无波,“师尊晚课将至,莫要迟了。”
脚步声渐远。
李火旺坐在石床上,冷汗浸湿了内衫。
常状?外魔?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那蓝色的月牙刺眼得很。
这《坐忘功》,坐的究竟是什么?忘的又是什么?
是忘记这身不由己的皮囊,还是忘记…自己正在逐渐变成非人的事实?
他想起丹阳子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想起这观里无处不在的、细微的诡异。
清风观…这里修的,真的是仙道吗?
或者说,他们所谓的仙道,与他自己这身不由己的“锈变”,究竟有何区别?
晚课的钟声悠悠响起,穿透石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韵律。
李火旺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铁锈回甘的空气涌入肺腑。
他站起身,推开石门。
门外,月色如水,将道观的飞檐斗拱染上一层凄冷的白。檐角挂着的铜铃在夜风中轻轻碰撞,发出的却不是清脆的叮当声,而是类似骨质摩擦的、细微的“咔嗒”声。
他抬头望去,只见那轮明月边缘,似乎也蒙着一圈不易察觉的…铁锈色的晕。
他迈步走向大殿。
每一步,都感觉像是踩在某种活物的表皮上,柔软而富有弹性。
他知道,自己踏入的,绝非清修净土。
而是一场更为深邃、更为诡异的……
“修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