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铁,压得紫宸宫喘不过气。
烛火在风中摇曳,忽明忽暗,映照着御书房内两道对峙的身影。
一道挺拔如刃,身披明黄龙袍;另一道素衣染血,身形单薄却脊骨不折。
可就在那句“够看到你跪在昭冤台前那一天”落下的一瞬,沈青梧的身体猛然一软,如同断线傀儡般向地面坠去。
萧玄策瞳孔骤缩。
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已疾步上前,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指尖触到她的刹那,寒意如针刺骨——不是普通的冷,而是阴气浸透五脏六腑后的死寂之寒。
更令他心头一震的是她腕间那条灰金锁链,此刻正随她微弱的呼吸缓缓收缩,光芒几近熄灭,仿佛被某种无形之力一点点抽走生机。
他低头看她。
唇角蜿蜒的血痕像一张蛛网,爬过苍白的脸颊,衬得那双紧闭的眼眸深如幽井。
她呼吸浅得几乎察觉不到,胸口起伏微弱,像是随时会彻底停歇。
可即便昏厥,她的眉头仍微微蹙着,似梦中也在审判,在抗争。
案上那份判决文书静静摊开,墨迹未干。
“非主恶,受控于父”八字赫然在目,每一个笔画都像刀刻进他的命格深处。
他曾以为自己是执棋者,掌控天下生死,可如今才明白,真正执律之人,从不需要宣之于口。
“你说我怕?”他低语,声音冷得像冰层下的暗流,“可若我不怕,你现在就不会躺在我怀里。”
话虽如此,他却没有唤太医。
没有让任何人进来。
这一刻,帝王的本能压过了理智——他不能让别人看见她这副模样,不能让这份虚弱落入他人之眼。
她是威胁,是变数,是游走于阴阳之间的判官,而不是一个可以随意处置、任人窥探的病弱宫妃。
若她死了……新律未立,旧怨未清,那些沉睡的冤魂会不会真的破土而出?
他抱着她转身走向内室偏门,脚步沉稳,却每一步都踏在心弦之上。
就在此时,门外骤然传来剧烈的灵波动荡。
断言赶到时,禁军早已奉命封锁御书房百步之内,长矛林立,杀气森然。
他一眼便知不对——屋内帝王气运翻涌如潮,隐隐裹挟着一丝强行压制冥律的意志。
那是要以皇权为锁,试图斩断沈青梧与地府的契约,甚至……抹去她的意识,只留一具听话的躯壳!
“疯了!”断言怒喝,“你以为你能驾驭冥律?她若死,新律即崩!整个后宫滞留的七十二冤魂将瞬间反噬,地府追责,王朝气运必遭重创!”
无人回应。
他咬破指尖,鲜血滴落,在门框上疾书一道佛血符。
红光一闪,结界成形,隔绝内外气息。
随即盘膝而坐,双手结印,以自身精魄为引,护住屋内通灵通道的最后一丝联系。
“我守得住一时,但你……能不能放过她一次?”他喃喃,抬头望向紧闭的殿门,“萧玄策,你怕的从来不是鬼神,是你自己都不敢面对的真相。”
与此同时,清明司旧址的地底密室中,线清仍在织命。
猩红命丝缠绕梁柱,构成一幅庞大复杂的命格图谱。
她的十指早已血肉模糊,可动作未停。
每一根丝线都是魂魄残响,每一次牵引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痛楚。
当最后一缕命丝归位,整幅图谱骤然一震——中央处,沈青梧的命轮近乎熄灭,阳寿红线仅余三寸,黑斑自肺腑蔓延至心脉,那是长期承受怨气反噬、以魂补律的绝症之兆。
更诡异的是,她的本命线竟开始与传国玉玺残魂产生共振,丝丝缕缕的金芒从虚空中渗出,悄然缠绕她的命格,似要融为一体。
这不是巧合,而是某种古老规则正在苏醒——判官命格,竟与国运神器有所共鸣!
线清指尖微颤,迅速将这一异象织入一卷素帛,藏入袖中。
她不敢声张,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
这种程度的秘密,一旦泄露,足以颠覆整个王朝对“天命”的认知。
而此刻,御书房偏殿暖阁内,炉火正旺。
萧玄策亲手将沈青梧安置在榻上,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他凝视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忽然伸手拂开她额前碎发,露出眉心那道逆旋的“判”字。
它黯淡无光,宛如即将熄灭的星火。
他沉默良久,终于从怀中取出一枚漆黑玉片。
边缘参差如裂,内里却流转着一丝极细微的金芒。
这是他当年从冥途裂隙中带回的东西——玉玺残魂碎片。
据说,正是它维系着他残识不散,让他在弑兄那一夜未曾彻底沦为傀儡。
如今,当他靠近沈青梧时,那碎片竟微微发热,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萧玄策的手指缓缓收紧,漆黑玉片在掌心烙下一道深痕。
那微弱的金光并未消散,反而随着沈青梧微弱的呼吸节奏,一明一灭,如同心跳般与她眉心那道逆旋的“判”字遥相呼应。
他眸色骤沉,仿佛有雷霆在眼底炸开。
原来如此。
当年弑兄夺位之夜,冥途裂隙撕裂宫墙,阴风灌满紫宸殿,他的神魂几近溃散。
世人皆以为是玉玺残魂护主,维系帝王命格不坠——可如今看来,真正将他从虚空中拽回的,并非天命神器,而是眼前这个女人。
她的判官印记,在无人知晓的夜里,以自身阳寿为引,借玉玺为桥,强行将他濒临离体的残识拉回人间。
她救了他。
而他,却亲手将她推入这步步深渊。
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自脊背窜上头顶。
萧玄策第一次感到某种近乎恐惧的动摇——不是对鬼神之力的畏惧,而是对“失控”的本能战栗。
他掌控江山、诛杀亲族、冷眼看尽背叛与谎言,唯独没有料到,自己最致命的破绽,竟一直藏在她苍白的皮囊之下,无声燃烧着命火。
他低头看她,呼吸几乎凝滞。
她睡得极不安稳,唇角仍渗着血丝,指尖微微抽搐,似在梦中仍在执笔书写判决。
每一道皱起的眉峰,都是对冤魂的回应;每一次急促的喘息,都是对反噬的抵抗。
她不是在为自己活,而是在替整个地府撑起一方裁决之域。
而他……不过是她审判名单上,尚未清算的共犯之一。
“你究竟……背负了多少?”他低语,声音沙哑如锈铁摩擦。
窗外,夜风忽止,万籁俱寂。
就在此时,玉片猛地一震,金光暴涨,竟在空中投出一道模糊残影——那是昭冤台的轮廓,碑文森然,其上赫然刻着两个名字:沈青梧(执律者)、萧玄策(共犯)。
下一瞬,光影碎裂,玉片重归黯淡。
他缓缓将玉片贴回胸口,仿佛安放一块烧红的烙铁。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榻上的女子终于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吟。
沈青梧睁眼的瞬间,世界如刀割般刺来。
五脏六腑像是被无数怨魂啃噬,经脉寸断,识海翻涌。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掐住掌心,用剧痛逼退昏沉。
视线模糊中,只见萧玄策立于窗前,晨光将他的身影镀成一道冰冷剪影,手中紧握那枚漆黑玉片。
她扯了扯嘴角,虚弱一笑:“陛下不必感激……我只是不想我的审判,半途而废。”
话音未落——
咚!咚!咚!
三声钟鸣自西苑方向骤然炸响,穿透宫墙,直击魂魄。
昭冤台!
冥途临界警示!
那是地府律令自主触发的最高级别警讯:有人正在试图篡改碑文!
萧玄策猛然转身,目光如刃钉在她脸上:“你还撑得住吗?”
沈青梧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口中蔓延。
她撑起身子,衣襟染血,脊背挺得笔直,一字一句,如钉入地:
“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没人能抹掉那些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