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药队的担架被拖进谷口时,雪地上拖出三道暗红的血痕。
苏芽刚给最后一个伤号换完药,药碗“当啷”砸在木墩上,碎瓷片扎进掌心都没察觉——最前面那具担架上,小石头的脸肿得像发面馒头,左半边耳朵只剩个血窟窿,右耳连带着半块头皮冻成紫黑色,正往下掉冰渣子。
“苏娘子!”
小满的声音带着哭腔,她跪坐在担架旁,指尖按在小石头颈侧
“咬舌传信呢,嘴里全是黑血。我灌了姜茶,可寒气顺着血往脑子里钻……”
她突然哽住,手忙脚乱去擦小石头嘴角不断渗出的黑沫
“他醒过一回,就指着怀里抓,我掰开他手,是这个。”
苏芽蹲下身,指尖抖着掀开小石头破棉袄内层。
粗布上歪歪扭扭的血线,画着起伏的雪丘、交叉的木栅栏,最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北寨”两个字,墨迹已经冻成暗红的冰珠。
“北寨?”
燕迟不知何时蹲在她身侧,呼吸扫过她后颈
“前日他们送来两车盐巴换粮,说是顺路。”
他指尖摩挲着血图边缘的焦痕
“现在看,是踩点。”
苏芽的指甲掐进掌心,碎瓷片扎得更深了。
她想起三日前北寨派来的人,那个总把刀鞘磕得哐当响的络腮胡,总有意无意往医棚、粮仓方向瞄——原来不是好奇,是记路。
“他们冲咱们来的。”
燕迟的声音发紧
“要粮,要药,要活人。”
谷口突然炸开粗哑的吼骂。
黑皮扒开围观的人群挤进来,他身上还沾着矿洞的冰碴子,大掌按在小石头额头又弹开
“狗日的北寨!老子带二十个矿工摸过去,把他们寨子拆了喂狼!”
“拆?”
老炉头拄着铁钳挤过来,白胡子结着冰碴
“咱们谷里就三十把铁刀,矿镐钝得能割伤自己。北寨有马队,有石墙,你拿什么拆?”
他浑浊的眼珠扫过苏芽
“依我看,把存粮分一半,换他们退——”
“退?”
陈九不知从哪钻出来,腰间还挂着前日交的锯子
“上回退半车盐,他们要粮;这回退半仓粮,下回就要女人。”
他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医棚前哄孩子的春桃
“再说了,咱们拿什么打?就这几个老弱病残?”
苏芽突然抬头。
她的目光从黑皮涨红的脸,扫过老炉头佝偻的背,最后停在陈九嘲讽的嘴角。
远处,春桃正把哭闹的小丫头抱起来,用冻得通红的手给孩子擦鼻涕——三天前她还在哭自己男人被流民踩死,现在已经能背动半袋盐。
“春桃。”
苏芽喊她。
春桃抱着孩子走过来,衣角还沾着洗不净的血渍
“苏娘子?”
“谷里能战的妇人,有多少?”
春桃愣了愣,低头默算。
她的手指在衣襟上点着,像从前数自家地里的菜苗
“会使镰刀的二十三个,爬墙翻梁的十余,能拉弓的九人……”
她声音渐低
“可都是妇道人家……”
“够了。”
苏芽打断她。
她转身走向醒事墙,炭笔在“铁能铸器,也能铸规”下重重划了道,
“他们以为我们软,是因为只看得见男人拿刀。”
她回头时目光像刀
“女人不仅能生孩子,还能夺命。”
三日后,风雪卷着冰碴子砸在脸上。
春桃裹着粗布男装从医棚出来,盐水煮过的麻布勒得胸口发疼,皮甲残片绑在身上,咯得肋骨生疼。
苏芽站在谷口,给每个妇人发短刀——刀是矿场废铁打的,柄上还留着磨石的痕迹。
“三不喊。”
苏芽的声音被风撕碎
“不叫痛,不哭嚎,不救敌。”
她盯着春桃的眼睛
“你男人死在流民乱踩里,这一回,你替他走。”
春桃握紧刀柄,刀鞘撞在大腿上,发出沉闷的响。
子时,风突然转了方向。
小禾带着六个妇人猫在冰崖下,她们脸上涂着炭灰,身形和北寨巡逻兵一般高。
红姑的画像被雪水浸得发皱,小禾比对最后一人的肩宽,点头
“走。”
冰索勒得手掌生疼,小禾第一个翻上寨墙。
哨塔里透出昏黄的光,两个哨兵正围着火盆打盹。
她摸出松脂球,火折子“刺啦”一声——迷魂散混着松脂的甜香飘进窗缝,哨兵的脑袋刚歪向火盆,就直挺挺栽倒。
春桃的心跳得要撞破喉咙。
她带着人摸到粮仓后墙,短刀挑开冻硬的门闩。
门“吱呀”一响,里面突然亮起火把——红姑提刀站在粮堆前,刀锋映着她脸上的刀疤。
“找死!”
红姑吼着扑过来,刀锋带起的风刮得春桃脸生疼。
她矮身钻过红姑臂弯,铁链“刷”地甩出——那是矿场废锁改的,精准缠住红姑脚踝。
红姑踉跄跪地,春桃肘击她肋下旧伤——那是前日给她治刀伤时摸到的,“咔嚓”一声,红姑闷哼着栽进粮堆。
苏芽冲进粮仓时,春桃正骑在红姑身上,短刀抵着她咽喉。
粮车整整齐齐码在角落,最上面的麻袋还沾着北寨的火漆印——正是他们要抢的药材。
她数到第三辆粮车,转身对身后妇人道
“把这辆装满冻肉粗粮。”
“留书。”
她摸出炭笔,在车辕上写
“粮可还,人不杀——再犯,斩尽杀绝。”
撤出时,小禾把一条染血的男裤腰带挂在寨门上,血字还在往下滴
“下次绑的是你们的脖子。”
风雪吞没了归路。
北寨的喊杀声从身后传来,春桃摸了摸脸上的炭灰,咸涩的汗混着冰碴子流进嘴里——原来杀人的滋味,比生孩子还痛快。
粮车归谷那日,谷口的铜铃被撞得乱响。
苏芽站在车辕上,风掀开她的斗篷,露出腰间那把产钳,在雪地里泛着冷光。
她望着涌过来的人群,望着春桃染血的短刀,望着小禾鬓角猎猎的红绳,突然笑了。
远处,北寨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