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洞口的木牌墙在晨光里结了层薄霜,黑皮裹着的厚毡子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磨得发亮的兽皮护膝。
他的斧头在石墩上磕出火星,震得矿工们后颈发紧
“都听好了!今日要挖够半车好铁——谁偷懒,老子的斧头不认人!”
矿工们缩着脖子往洞里钻,老炉头坐在验伤棚的草垫上,膝盖上的登记册被他搓得卷起毛边。
铜笔尖刚在竹片上点下“张三,手裂三分”,忽然听见谷墙传来清冽的女声
“陈九。”
陈九的皮靴尖刚蹭到矿洞门槛,后颈一凉。
他转头时,看见苏芽站在木牌墙下,斗篷下摆结着冰碴,像柄淬了寒的刀。
“你比约定时辰迟了半刻。”
她的手指点着墙上的日晷刻痕
“小满,记——陈九迟入一刻,铁券扣半成。”
“凭什么?”
陈九的手按上腰间短刀,刀鞘与皮绳摩擦出刺耳的响
“雪厚路滑,谁没摔过两跤?”
苏芽没动,只抬了抬下巴。
老炉头颤巍巍举起登记册,竹片上密密麻麻的刻痕映着雪光
“昨儿个刘二摔断腿,提前半个时辰到;前儿个王三发寒热,裹着草席在洞外等了整宿。”
他的声音像砂纸磨铁片
“铁券是命,规矩是秤——您要嫌秤砣沉,大可以……”
“老炉头。”
苏芽截断他的话,目光仍锁着陈九
“你若不服,可提请议事会裁决。”
她伸手摸了摸腰间产钳,金属凉意顺着指尖爬进陈九骨头缝里
“但裁决前,先得守规。”
陈九的指节捏得发白,最终“哐当”一声踹开脚边的冰碴,闷头往洞里钻。
苏芽望着他的背影,直到那抹灰影消失在洞道里,才对老炉头道
“开炉。”
三日后的清晨,矿洞外的锻铁炉烧得通红。
老炉头裹着湿毛巾的手悬在炉口上方,汗珠子顺着皱纹往下淌,砸在炭灰里滋滋作响。
“起!”
他吼了一嗓子,两个矿工合力拉动风箱,火星子“唰”地窜上半空,一块黑红的粗铁被火钳夹了出来。
苏芽接过铁钳时,掌心被烫得发麻。
她抄起大锤,锤面映着铁块的光,把她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第一锤下去,火星四溅,震得围观的矿工们后退半步;第二锤偏左三分,将铁块敲出锄刃的弧度;第三锤最轻,却在锄面刻下个“公”字——那是用产钳尖蘸了松脂画的模子。
全场静得能听见雪粒落在炉灰里的轻响。
老炉头突然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冰地上,溅起细碎的冰碴
“老奴当年在官营铁坊,给王爷铸过八抬大轿的铜狮子,给将军打过百斤重的玄铁枪……”
他抹了把脸,眼泪在脸上冻成两条晶亮的线
“可没哪块铁,比这把锄沉。”
矿工们一个接一个跪下,粗粝的喉咙里滚出闷响的“公”字。
陈九站在最后,盯着老炉头高举的铁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
直到身侧传来低低的“陈兄弟”,他才惊觉燕迟不知何时站在旁边,手里捧着本用兽皮装订的册子。
“铁券能换粮,能换衣,能换医棚的药。”
燕迟翻开《工酬录》,烛火映着竹片上的小字
“若想造屋,还能‘借铁’——谷里记账,春种时拿粮抵。”
他的指尖划过“借铁”二字
“您看这册子,比刀沉吧?”
陈九的手慢慢松开。
刀柄上的勒痕还在,可掌心的汗却冷了。
他望着人群里那个裹着斗篷的身影——她正弯腰给摔了跤的小矿工拍雪,动作像当年稳婆给婴儿裹襁褓。
当夜,苏芽踩着月光走向醒事墙。
墙上的炭字被雪水洇得模糊,她呵了口气,用新磨的炭笔在“病能防,心也能”旁边添上“铁能铸器,也能铸规”。
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她刚要转身,就见石阶下立着道黑影。
是陈九。
他怀里抱着那把藏过锯子的破布包,见她看来,便默默解开布结。
锯子的寒光映着他泛红的眼
“我守规。”
苏芽点头,小禾从暗处闪出来,接过锯子转身就走。
可就在这时,谷口的铜铃突然炸响——那不是风动,是有人撞断了挂铃的麻绳。
小禾的身影在雪地里狂奔,鬓角的红绳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等她跑到近前,苏芽才看见她攥着的布条:边缘焦黑,染着暗红的血,正是北谷外围哨的标识。
“外……外敌?”
小禾喘得说不成句。
苏芽望向冰原深处。
月光下,远处的雪丘像蛰伏的野兽,连风都停了,只余一片死寂。
燕迟不知何时站到她身侧,账本被他握得发紧
“正好让他们看看,咱们的规矩,比矿洞的冰还硬。”
话音未落,谷外传来隐约的马蹄声。
苏芽的目光扫过医棚方向——那里还亮着灯,小满正给最后一个伤号换药。
她摸了摸腰间的产钳,金属贴着皮肤,像块烧红的铁。
而在更北边的冰原上,采药队的担架被积雪埋了半截。
小石头蜷缩在草席里,嘴唇乌青得像块冻紫的桑椹,右边耳朵的位置结着血痂,露出白生生的耳骨。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着担架边缘,指缝里漏出半株枯萎的药草,叶子上还沾着没擦净的黑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