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新港,指定泊位。
风雨虽较前半夜稍歇,但依旧顽固地笼罩着海天。冰冷的雨水被海风卷着,斜打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巨大的“东风号”货轮如同一个沉默的黑色巨兽,紧贴着码头,除了几盏按规定必须开启的、昏黄模糊的信号灯,全船一片漆黑,彻底融入了黎明前最浓重的夜幕。
泊位周边区域早已被彻底清空、戒严。荷枪实弹的士兵们身披雨衣,如同雕塑般矗立在风雨中,构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和警戒线。他们的枪刺在偶尔扫过的微弱光线下反射出寒芒,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可能的方向,气氛凝重得仿佛空气都凝固了,压得人喘不过气,真正是如临大敌。
没有喧哗,没有多余的指令。只有风雨的呼啸声、海浪拍打岸壁的沉闷轰鸣,以及……重型机械运行时被刻意压抑到最低的沉闷声响。
货轮上巨大的船用吊臂在数盏经过严格遮光处理、只向下投射出有限光柱的探照灯指引下,如同巨人的手臂,精准而稳定地探入船舱。钢缆绷紧,发出低沉的摩擦声。随后,一个个外观普通、甚至有些粗笨的特制木箱被缓缓吊起,箱体上清晰地喷印着“工业机床配件”、“编号xxx”等字样,与船上其他普通货物别无二致。
然而,知情者的心都悬在这些木箱之上。里面装着的,并非笨重的机床部件,而是经过精心拆解、缓冲封装的光刻机核心模块、精密光学系统以及配套的附属设备。每一个箱子的重量和重心都经过精密计算,确保吊运过程中的绝对平稳。
木箱被稳稳地吊运至下方等候的、加装了防震装置的军用卡车上。这些卡车的轮胎都经过了特殊处理,引擎也进行了消音改装,在风雨声的掩护下,几乎听不见它们怠速运行的声响。
廖奎(廖月生)就站在码头前沿,雨水早已浸透了他单薄的中山装,湿冷的布料紧贴在皮肤上,他却浑然不觉。海风勐烈,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但他依旧死死盯着每一个被吊起的木箱,目光锐利如鹰。
当木箱即将落至卡车厢板的瞬间,他会不顾风雨冲上前几步,近距离监督着操作士兵们进行最后的微调和对位。他的手指甚至会隔着雨衣,触摸那些标有“精密仪器、小心轻放”、“防潮防震”等中英文标识的箱体,仿佛在确认它们的状态。
“左边,再低三公分!慢!慢点!”他的声音在风雨中不算响亮,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指挥着关键步骤。他看到一名年轻的士兵在固定缆绳时动作稍有迟疑,立刻上前,亲自示范,将缆绳在特制的挂钩上绕紧、扣死,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深谙此道的老练。
“廖先生,雨太大了,您还是去棚子下面避避吧!”老周撑着伞跑过来,自己大半边身子也淋湿了,焦急地劝道。
廖奎摆了摆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海水混合物,目光依旧没有离开作业区域:“不行,我必须在这里看着。这东西,经不起任何一点磕碰。万分之一的风险,就是百分之百的失败。”
老周看着他坚定的侧脸,以及那在风雨中略显单薄却又异常挺拔的身影,把劝说的话咽了回去。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这份“礼物”倾注了廖奎太多心血,也承载了太重的期望。
王团长也在不远处指挥着全局,通过对讲机低声下达着各项指令,确保整个卸货转运流程如同精密的齿轮般咬合运转。他看到廖奎在雨中一丝不苟监督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这位“港商”,比他想象的要坚韧和负责得多。
一个接一个的特制木箱被安全地转移至防震卡车上,并被迅速而牢固地固定。每一辆卡车装满,便在前后军用吉普的护卫下,无声无息地驶离码头,沿着预先清空并戒严的路线,驶向那座早已准备就绪的边防仓库。
整个过程,在风雨和夜幕的双重掩护下,高效、隐秘、无声地进行着。当最后一个标记着特殊符号的木箱被稳妥地安置在卡车上,东方的天际线才刚刚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的亮光。风雨仍未止息,但最艰难、最危险的卸货环节,终于有惊无险地完成了。
廖奎望着最后一辆卡车尾灯消失在雨幕和仓库方向,一直紧绷的嵴背才微微松弛了一些。他感到一阵冰冷的疲惫袭来,但更多的,是一种巨石落地的释然。
千钧重担,终于平安落地。但这,仅仅是开始。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最后一辆装载着特制木箱的防震卡车,在前后军用吉普的严密护卫下,驶离风雨未歇的天津新港。车队没有进入市区,而是沿着一条事先规划好、并被提前数小时实施交通管制的偏僻公路,向着市郊疾驰。
沿途,关键的十字路口和桥梁,早已有武装士兵设卡警戒,所有民用车辆被礼貌而坚决地引导绕行。车队经过时,士兵们挺直身躯,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任何可能存在的窥探,气氛之紧张,仿佛运送的不是机械设备,而是关乎国运的传国玉玺。雨水冲刷着军车的绿色篷布,也冲刷着这条沉默而肃杀的秘密通道。
最终,车队驶入了一处挂有“军区后勤储备库”牌子的庞大建筑群。高墙、电网、以及来回巡逻的哨兵,都彰显着此地的戒备森严。车队在其中一栋外观普通,但入口经过特殊加固的仓库前缓缓停下。
这里,便是光刻机的临时栖身之所和初步检查点。
仓库内部经过了紧急改造。高大的空间里,原有的杂物被清空,地面铺设了防静电胶皮,临时架设的稳定电源线路沿着墙壁延伸,为数台示波器、万用表等基础检测设备供电。几盏大功率防爆灯投下冷白色的光,将仓库中央照得如同手术室般明亮,却也让四周的角落显得更加深邃。
开箱验收工作在一种近乎神圣的肃穆氛围中开始。参与人员除了廖奎(廖月生)和他带来的两名精通精密机械的助手(实为向太安排的顶尖人才),以及内地方面指派的几名政治过硬、技术扎实的工程师外,还有两位格外引人注目的人物。
他们年纪约在五十上下,穿着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面容清瘦,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仿佛能穿透物质表面看到内在的物理规律。在整个开箱过程中,他们几乎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观察,但偶尔低声交换意见时,使用的专业术语之精准,让在场的其他工程师都暗自心惊。
老周趁人不注意,凑到廖奎耳边,用极低的声音透露:“那两位,是‘木匠’通过特殊渠道请来的。早年公派到苏联学习半导体技术和精密仪器的专家,后来……经历了一些波折,现在算是‘归队’了。经验非常丰富,是国内的宝贝疙瘩。”
廖奎微微颔首,心中了然。这两位,才是真正能看懂这台设备价值和门道的内行。
开箱过程小心翼翼,如同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工兵们使用特制的工具,小心翼翼地将特制木箱上的每一颗螺丝拧下,轻柔地移除厚重的防撞泡沫和内部复杂的支撑结构。
当第一个大型木箱被打开,露出内部由高强度钢构架组成、布满了错综复杂的管线、导轨和神秘透镜组的庞大主体时,仓库里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低低的惊呼声。尽管只是主体框架和部分光学系统,但那冰冷的金属质感、精密加工的机械部件以及密密麻麻、颜色各异的线缆,无不透露出一种超越时代的工业美感与技术压迫感。
那两位沉默的专家此刻也忍不住上前几步,戴着白色棉线手套的手指,隔着一段距离,虚抚过那些精密的导轨和透镜罩,眼中闪烁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光芒。
“这是……自动对准系统的部分导轨和初始光学单元?”其中一位姓孙的专家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主体框架上一个由伺服电机驱动的精密移动平台上。
廖奎点头确认:“孙工好眼力。这确实是自动对准系统的关键机械部分。虽然只是基础模块,但精度很高。”
另一位姓钱的专家则更关注那些光学部件,他俯下身,仔细查看着透镜表面的镀膜和镜筒结构,喃喃道:“这镀膜工艺……这消像差的设计思路……比我们之前在苏联见到的最新实验室样机,似乎还要……还要……”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其中包含了太多的感慨与震撼。
初步的检查持续了数个小时。技术人员们按照流程,逐一核对箱体编号,清点附件,检查设备主体在长途海运后是否有可见的损伤、锈蚀或变形。
结果令人振奋。设备主体框架结构完好,无明显变形;核心光学部件在强光手电照射下,镜片通透,无霉无雾,镀膜完好;主要的电路板和线缆接口也未见物理损伤。廖奎提前准备的一些关键易损件和常用消耗品(如特定规格的灯泡、保险丝、密封圈等)也一同运抵,整齐地码放在旁边的专用箱内。
然而,问题也随之浮现。
“廖先生,”一位负责清点文档的内地工程师抬起头,面带难色,“我们核对了好几遍,核心的技术手册、设备调试说明书、以及……以及控制电脑所需的专用操作系统盘和调试软件……都没有找到。”
这一点,其实在廖奎的意料之中。通过非正常渠道获取这种级别的设备,对方能提供硬件已是极限,核心的软件和技术文档是绝不会轻易流出的。这本身就是技术封锁的一部分。
“这一点,我知道。”廖奎平静地回应,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两位一直沉默的专家,“硬件是基础,但真正的灵魂,在于如何让它运转起来。手册和软件的缺失,是我们的挑战,但也可能是我们真正吃透这项技术、走出自己路子的契机。”
他的话,让仓库内凝重的气氛为之一变。从单纯的接收验证,转向了更具挑战性的自主攻坚。
孙工和钱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一种混合着巨大压力与前所未有的兴奋的光芒。设备比他们想象的更先进,也更“干净”,就像得到了一具强大却沉默的钢铁躯壳,需要他们为其注入灵魂。
验收工作暂告一段落。设备主体完好,基础附件齐全,但核心“软”实力的缺失,为接下来的工作蒙上了一层阴影,也点燃了在场所有技术人员内心的火焰。
这台静静躺在军区仓库深处的光刻机,如同一头被卸去了缰绳与鞍鞯的机械巨兽,等待着能够驯服它的勇士。而廖奎带来的,不仅仅是这头“巨兽”,更是一个充满艰难险阻,却也蕴含无限可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