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八日,清晨。
列车在晨曦微露中降低了速度,广播里传来列车员带着口音的普通话报站,提醒旅客深圳罗湖站即将到达,需要办理过境手续的旅客请做好准备。
廖奎,或者说此刻证件上名为“廖月生”的男人,从软卧铺位上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深灰色、略显陈旧的中山装。布料粗糙的触感提醒着他,即将踏入一个与香港截然不同的世界。他提起那个轻便的棕色皮革行李箱,里面装着几本《无线电技术》杂志和写满“技术笔记”的笔记本,朴素得如同这个时代内地千千万万的知识分子或基层干部。
车厢连接处传来嘈杂的人声和行李拖动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汗水、烟草和廉价肥皂的气味。他随着人流走下火车,双脚踩在坚实的水泥月台上。薄雾如同轻纱般笼罩着整个罗湖桥区域,南国清晨的湿气沾湿了衣角,带着一丝凉意。
视线所及,景象对比鲜明。身后,是尚未完全苏醒但已显露出资本主义繁华雏形的香港新界边缘,依稀可见零星的较高楼宇;而前方,跨过那道并不宽阔但意义非凡的罗湖桥,则是内地深圳的一片低矮、朴素的建筑和开阔的田野,绿意在薄雾中显得沉静而富有生机。一种无形的界线,不仅划分了地理,也划分了制度、生活方式和时代脉搏。
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泥土芬芳和隐约煤烟味的空气涌入肺腑,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与陌生感交织在一起。他定了定神,随着指示牌和人群,走向那座象征着连接与分隔的桥梁——罗湖桥。
边境检查站设在桥头,穿着绿色军装或深蓝色制服的检查人员神色严肃,一丝不苟地查验着每一个过境者的证件和行李。队伍缓慢前行,气氛肃穆,只有偶尔的询问声、盖章声和行李开合声打破寂静。
轮到廖奎了。他将印有“廖月生”名字和“爱国港商技术考察”事由的证件,连同车票一起递进窗口。窗口后的年轻检查员仔细核对着照片和他本人,目光锐利。
“廖月生同志,请打开您的行李箱。”检查员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说道。
“好的。”廖奎平静地打开行李箱,露出里面的书籍和笔记本。
检查员伸手翻动了几下,拿起一本《无线电技术》随意翻了翻,又拿起一本写满了复杂电路图和数学演算的笔记本。他的手指在那些公式和符号上停留了片刻,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辨认这些超出他日常认知范围的内容。
“这些是什么?”他指着笔记本上的一段关于“硅晶格缺陷与载流子迁移率关联模型”的推演问道,语气带着审视。
“是一些技术学习的笔记和演算,”廖奎语气平和,带着适当的谦逊,“我是做电子技术方面工作的,这次回来,也是想和国内的同行交流学习。”
检查员没说话,又拿起另一本笔记本,这次上面画着一些机械结构草图,旁边标注着英文术语和中文注释。他看得比之前更久,甚至还叫来了旁边一位年纪稍长、像是负责人的同事低声交流了几句。
“这些英文是什么意思?”年长的负责人问道,目光如炬。
“是一些专业术语的缩写,比如‘EcU’是发动机控制单元,‘pcb’是电路板。”廖奎耐心解释,态度不卑不亢,“香港那边接触国外的技术资料比较多,习惯性会标注一下。”
两位检查员交换了一个眼神。这种携带大量“技术书籍”和布满外文、复杂演算笔记的“港商”,显然有些特殊。气氛一时间显得有些微妙和凝滞,超出了对普通旅客的常规检查范畴。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靠近了检查窗口外侧。那人同样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没有领章帽徽,身形挺拔,脸上刻着风霜的痕迹,看上去约莫四十多岁,眼神沉稳而锐利,正是代号“木匠”的高飞。
他没有看廖奎,而是对着窗口内的检查员,用带着北方口音的、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说了句:“同志,辛苦了。这位廖月生同志是预约好的技术交流人员,手续齐全。”
同时,他的右手看似随意地搭在窗台上,手指极快地、不易察觉地做出了一个连续屈伸的特定手势——拇指内扣,食指与中指并拢轻点两下,小指微翘。
年长的负责人目光扫过高飞的脸,又落在他那只手上,眼神微微一动。他显然认出了这个手势,或者认出了高飞这个人。他沉吟了一下,对着年轻的检查员微微颔首。
年轻检查员见状,不再多问,合上笔记本,将它们放回行李箱,然后拿起印章,“啪”的一声,在廖奎的证件上盖下了准许通行的印戳。
“好了,廖月生同志,欢迎回来。请通过。”负责人的语气缓和了些许。
廖奎心中了然,平静地合上行李箱,对两位检查员点头致意:“谢谢同志。”然后,他提着箱子,自然地走向站在一旁等候的高飞。
两人目光交汇,都没有立刻说话。高飞的眼神在廖奎脸上停留了两秒,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讶异,随即恢复了古井无波。他转身,示意廖奎跟上,两人并肩朝着桥的内地一侧走去。
离开了检查窗口一段距离,周围人群稍稀,高飞才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开口,语气带着一种久别重逢的感慨,却又克制着情绪:
“廖……月生同志,这边走。”他顿了一下,还是忍不住低声道:“你小子,真是一点都没变。看着还跟当年在第七农场那会儿一样,二十三、四岁的模样。我这脸上,褶子都能夹死苍蝇了,看着比你爹都老相。”
廖奎心中微动,知道这是高飞最直观的感受,也是他必须小心应对的细节。他脸上露出适当的感慨,用早就准备好的借口解释道:“香港那边,生活节奏、饮食气候都不一样,可能……显得人不那么经老吧。高飞哥,你也还好,精神头足。”
高飞哼了一声,似乎对这个解释不置可否,但也没有深究,只是感慨道:“是啊,不一样,太不一样了……”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沉重:“你知道么,你在第七农场那边,现在是‘烈士’了。”
廖奎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侧耳倾听。
“档案里记的是,七几年,珍宝岛那边局势紧张的时候,你被抽调支前,遭遇炮火覆盖……尸骨无存。”高飞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属于那个年代的、特有的肃穆,“所以,你现在是廖月生,只能是廖月生。过去的廖奎,已经为国立功,长眠地下了。”
廖奎默默点头,这个安排在意料之中,也是对他过去身份最彻底的切割和保护。
高飞继续低语,提供着至关重要的信息:“还有件事,你得知道。你岳父,谢老首长的那位老战友,前几年还派人到农场打听过你们一家的下落。当时只知道你牺牲谢薇下落不明,具体情况不明。我估计……那边一直没放弃寻找谢薇(谢亦菲的原名)。你这次回来,虽然用的是化名,但要接触技术层面,难免会在圈子里留下痕迹,要有所准备。”
这个消息让廖奎目光一凝。岳父的故旧仍在寻找,这既是潜在的联系渠道,也可能是不确定的风险来源。他沉声道:“我明白了,谢谢提醒。”
谈话间,两人已经走过了罗湖桥,真正踏入了内地的土地。桥头附近停着一辆老旧的上海牌轿车,军绿色的漆面有些斑驳,车窗上挂着浅色的布帘,遮挡着内外的视线。
高飞拉开车门,示意廖奎上车。车内空间狭小,座椅的弹簧有些松弛,弥漫着一股汽油、皮革和烟草混合的味道。
“我们先去市里的招待所安顿一下,具体的行程,到了和你详细说。”高飞坐进驾驶座,一边发动汽车,一边说道,此刻他完全进入了联络人的角色。
引擎发出一阵沉闷的轰鸣,老旧的上海轿车缓缓启动,驶离了喧嚣的边境线。车子沿着并不宽阔的柏油路向前行驶,两侧是连绵的农田、零散的村舍和冒着黑烟的工厂厂房。薄雾尚未完全散去,绿色的田野和灰蒙蒙的天空在车窗外交织成一幅七十年代中国南疆典型的画卷。
车窗布帘随着车辆的行驶轻轻晃动,偶尔透进斑驳的光影。廖奎靠在座椅上,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心中那份“归途”的实感愈发清晰。
罗湖桥头的一幕,如同一个微缩的舞台,展现了即将面对的环境:严格的审查、隐蔽的接头、身份的转换、历史的遗留问题以及故人的寻觅。这一切,都提醒着他,这片广袤而复杂的土地,既承载着深厚的血脉根源与殷切期望,也布满了需要谨慎应对的规则与潜流。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融入南方晨雾与绿意交织的风景中。旧的篇章已经翻过,以“廖月生”之名书写的新的一页,正随着这辆老上海轿车的车轮,缓缓展开。前路漫漫,挑战丛生,但他目光平静,内心笃定。这不仅仅是技术的回归,更是一次身份、理念与命运的交融之旅。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