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从冻土里抠出来的、锈迹斑斑的小铁盒,像块烫手的山芋,被林枫下意识地揣进了怀里,冰凉的铁皮隔着单薄的棉衣,硌得他胸口生疼。内战的阴云压得人喘不过气,老鹰沟方向敌军频繁调动的消息,像催命的鼓点,一声紧过一声,他实在分不出更多精力去琢磨这玩意儿。只是那盒盖上模糊的日文符号,像个鬼影,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留下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但这不安,很快就被更紧迫、也更实在的任务冲散了——上级的命令到了,不是援兵,而是一纸措辞急迫的“物资催缴令”。距离他们数百里外,一支主力部队即将与国民党军展开一场关键战役,急需弹药!尤其是他们北满基地能够复装、生产的这种制式步枪子弹和“飞雷”火箭弹的专用发射药!
命令最后那句“事关战役全局,务必克服万难,火速前送!”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林枫坐立难安。
“他娘的……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老赵捏着电报纸,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骂了一句,“咱们自己这屁股都快着火了,还得往外掏家底儿!”
林枫没吭声,他心里也堵得慌。基地这点刚刚恢复的生产能力,像是早产婴儿微弱的呼吸,自己活下去都勉强,现在却要抽血去救别人。可他知道,没办法。前线打不赢,他们这点躲在废墟里的“火种”,迟早也得被扑灭。唇亡齿寒的道理,他懂。
“别……别抱怨了。” 林枫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憋闷,声音嘶哑却带着决断,“执行命令!立刻……立刻调整生产计划!所有能动的生产线,全部……全部给我转向!优先保障前线需要的弹药和发射药!”
命令一下,基地刚刚因为备战而有些混乱的秩序,被强行拧上了一根更紧的发条。原本在加固工事的人手,被紧急抽回了一部分;那些正在拆卸准备转移的设备,又被重新组装起来;夜校彻底停了,所有学员和能动的工人,全部充实到生产一线。
车间里,那几台老旧的机器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近乎嘶哑的轰鸣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金属切削液味道、火药原料刺鼻的硫磺气味,还有工人们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汗水和焦虑的体味。灯火通明(极其奢侈地动用了储备的燃油和电瓶),人影幢幢,每个人走路都带着小跑,说话基本靠吼。
林枫像个救火队员,在各个关键工序间来回穿梭。子弹复装线那边,复进簧的供应跟不上,他立刻带着两个技术员,蹲在自攒的那台机床前,连夜赶工加工替代的弹簧胚子,机床颤抖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噪音,加工出的零件精度堪忧,但也顾不上了,能用就行!
“飞雷”火箭弹的发射药配制车间,更是重中之重。这玩意儿危险性高,工艺要求也苛刻。徐致远亲自守在那里,戴着简陋的、几乎不起什么作用的防尘口罩,眼睛熬得通红,盯着每一个步骤,反复检查配比和混合均匀度。空气中那股甜腻中带着辛辣的火药味,浓得化不开,呛得人直流眼泪。
“老徐!进度怎么样?” 林枫扯着嗓子问,声音淹没在机器的轰鸣里。
徐致远抬起头,抹了把被汗水蛰痛的眼睛,声音沙哑:“不行!干燥环节太慢!天气太冷,湿度控制不住!按这个速度,根本完不成任务!”
林枫心里一沉。他冲到那个用破铁皮和砖头临时垒起来的干燥房前,伸手摸了摸里面阴冷潮湿的空气,又看了看外面阴沉沉、似乎又要下雪的天。
“生火!在里面生火!用……用破铁桶做几个炉子!小心别失火!” 他几乎是吼着下令,“再慢也得干!前线等不起!”
于是,干燥房里又架起了几个冒着浓烟的铁桶炉子,温度是上去了一点,但烟雾和粉尘也更大了,工人们被呛得咳嗽不止,但没人退缩。每个人心里都明白,他们手里捣鼓的这些黑乎乎的药粉,可能决定着远方一场战斗的胜负,决定着无数战友的生死。
后勤的压力也陡然增大。老刘守着那点可怜的库存,头发都快揪光了。粮食要优先保证干重体力活的生产人员,其他人只能喝更稀的粥;燃油、润滑油更是金贵,恨不得一滴掰成两半用。
沈清禾的医疗队也把重心挪到了生产一线,预防和处理因为疲劳和紧张引发的各种工伤和疾病。她带着人,把熬好的、驱寒提神的草药汤抬到各个车间,看着工人们灌下去;给那些手上磨出血泡、或者被化学品灼伤的人清洗包扎。她的身影出现在哪里,哪里的躁动和不安似乎就能稍微平息一些。
林枫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合眼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全靠意志力撑着。他怀里那个小铁盒,似乎已经被他的体温捂得没那么冰凉了,但那点不安,却像种子一样,在心底悄然发芽。
在一次检查子弹质量时,他随手拿起一颗刚刚下线、还带着余温的子弹,黄澄澄的弹壳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微光。他的手指摩挲着光滑的金属表面,脑海里却突然闪过太行山兵工厂里,王猛抱着新造出来的子弹箱,咧着嘴傻笑的样子;闪过惊蛰小队出发前,仔细检查装备每一个细节的场景……
这些子弹,会不会送到他们手里?他们……还活着吗?
这个念头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他一下,疼得他指尖一颤,子弹差点脱手。
“林工?没事吧?” 旁边的工人关切地问。
“……没事。” 林枫深吸一口气,把子弹放回流水线,强迫自己收回思绪,“继续!抓紧时间!”
经过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疯狂赶工,第一批紧急物资总算凑齐了。数量距离上级的要求还差得远,但这已经是基地目前能做到的极限。
装车的时候,气氛肃穆而悲壮。木箱被小心翼翼地搬上马拉的大车,盖上防雨的油布,用绳索死死捆牢。每一箱弹药,都浸透着基地所有人的汗水、焦虑,乃至健康。
老赵亲自挑选了一支精干的护送小队,由经验最丰富的战士带队。他反复叮嘱着路线、联络方式和遇到突发情况的应对措施。
林枫站在车队前,看着那些即将踏上危险旅程的战士和物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说点什么鼓舞士气的话,可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最后,他只是走到带队排长面前,重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兄弟……一定……一定要送到!”
那排长挺直胸膛,庄重地敬了个礼:“林工放心!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东西就一定送到前线!”
车队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悄无声息地驶出了基地,像几艘投入惊涛骇浪的小船,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中。
送走车队,基地并没有丝毫轻松。生产还在继续,第二批、第三批物资还需要赶工。而老鹰沟方向的敌军,似乎也察觉到了基地的异常忙碌,侦察机(或许是国民党的)开始偶尔出现在上空,盘旋几圈后又傲慢地离开,像秃鹫在巡视自己的猎物。
林枫站在了望哨上,看着天边那逐渐消失的黑点,又低头看了看脚下依旧在轰鸣、在忙碌的基地。
支援前线,是他们必须履行的责任。
可自家的篱笆,也越来越岌岌可危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个小铁盒,冰凉的触感再次传来。
这玩意儿,和眼前这内战的危局,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第一批物资送出去了,但基地面临的考验,远未结束。
更猛烈的风暴,似乎正在酝酿之中。
而他们,必须在这风暴眼里,一边拼命向外输血,一边死死守住这最后的立足之地。
这注定是一场艰苦卓绝的双线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