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
天还没亮透,一种黏稠的、让人心慌的寂静,就裹住了整个根据地。往常这个时候,炊事班该叮叮当当地准备早饭了,出操的号子也该响起来了,可今天,什么都没有。连林子里的鸟叫都显得小心翼翼的,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林枫一夜没合眼。他就坐在指挥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椅子上,对着桌上那盏油灯,灯芯结了朵大大的灯花,噼啪一下,又一下,炸得他心里跟着一抽一抽。桌上摊着那张印着“天皇玉音”的号外传单,粗糙的纸张边缘毛剌剌的,油墨味混着屋子里固有的烟草和尘土气,闷得人喘不过气。
他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知道那广播里会传出什么声音。可知道归知道,真到了这节骨眼上,他感觉自己像个等着宣判的囚犯,明知道结果,可铡刀落下来之前,那口气怎么也喘不匀实。他下意识地又去摸怀里那个油布包,冰凉的触感让他指尖发麻。这东西,和今天要听到的消息,像是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钻出来的怪物,硬生生挤在了同一个时空里。
外面渐渐有了人声,压得低低的,脚步声也又轻又碎,像是踩在棉花上。战士们,乡亲们,都自发地聚集到了指挥部外面那片不大的空场上,没人说话,也没人乱动,就那么站着,或蹲着,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指挥部屋檐下那个临时架起来的、裹着红布的木盒子——那是根据地唯一一台功率稍大、能收到远距离信号的收音机,旁边还连着个用汽车电瓶改的大家伙。
王猛在人群前头来回踱步,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军装扣子扣得歪歪扭扭,手里捏着个早已熄灭的烟屁股,还在无意识地捻着。周文博站在收音机旁边,脸色是惯常的平静,可扶眼镜的次数明显比平时多得多。沈清禾也带着医疗队的人来了,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小东北坐在一副担架上,裹着厚厚的被子,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全是懵懂的紧张。
太阳慢慢升高,光线变得刺眼,空气中的热度一点点爬升,混着这么多人身上散发出的汗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形成一种沉甸甸的、压在每个人心口的气息。
时间像是被冻住了,走得极慢,极慢。
终于,当时近正午,阳光几乎垂直射下,在地上投下一个个短小的、浓黑的影子时,负责操作收音机的通讯员,那个平时最沉得住气的小伙子,手也开始发抖了。他深吸一口气,扭动了调谐旋钮。
“滋啦……滋啦啦……”
先是刺耳的电流噪音,像无数根钢针扎着耳膜。人群一阵轻微的骚动,又迅速平息下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噪音持续着,夹杂着一些模糊不清的外语台和戏曲声。通讯员额头冒汗,小心翼翼地微调着。
突然——
一阵极其庄重、缓慢,甚至带着某种诡异仪式感的日本乐曲,断断续续地从喇叭里传了出来!那调子古怪而压抑,像是送葬的哀乐。
来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音乐声停止,一阵短暂的寂静后,一个异常苍老、低沉、带着奇特口音(皇室敬语)的男声,透过无数的杂音和干扰,如同从另一个遥远而虚幻的世界传来,磕磕绊绊地,开始了他的讲话:
“朕深ク世界ノ大势ト帝国ノ现状トニ鉴ミ……非常ノ措置ヲ以テ时局ヲ収拾セムト欲ス……”
(朕深鉴于世界之大势与帝国之现状,欲以非常之措置,收拾时局……)
声音含糊,断续,伴随着持续的“滋啦”声,很多词语根本听不清。但不需要听清每一个字!那语调里的沉痛(或者说,不甘?),那宣告失败的姿态,已经透过这简陋的喇叭,清晰地传递了出来!
空场上,成百上千的人,如同泥塑木雕。许多人张着嘴,眼神直勾勾的,试图从那拗口难懂的音节里,抠出他们期盼了八年,不,是十四年的那个结果!
林枫站在那里,浑身僵硬。他听得懂。他不仅能听懂那些词语,更能听懂这声音背后,一个帝国不甘却无奈的崩塌。历史的车轮,正以一种他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方式,在他耳边轰然作响。
广播还在继续,那苍老的声音念着艰涩的文辞:
“……帝国臣民ニ対シ……朕ハ时运ノ趋ク所、耐ヘ难キヲ耐ヘ……以テ万世ノ为ニ太平ヲ开カムト欲ス……”
(……对于帝国臣民……朕已耐受难以耐受之局势,顺应时代潮流,欲为万世开辟太平……)
“他娘的!说的啥玩意儿?!到底投不投降?!” 王猛忍不住低吼了一声,拳头攥得咯咯响,额头上青筋暴起。他听不懂,这让他更加焦躁。
周围也有人开始窃窃私语,焦急的情绪在蔓延。
就在这时,那广播里的声音,似乎清晰了一瞬,几个关键词,猛地撞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敌ハ新ニ残虐ナル爆弹ヲ使用シテ……”
(……敌已使用新残虐之炸弹……)
“……是以ニ帝国政府ハ……共同宣言ニ付带スル条件ヲ受诺スルニ至レリ……”
(……是以帝国政府……已接受联合公告所载之条件……)
“共同宣言”!“受诺”!还有那“残虐ナル爆弹”!
这几个词,像烧红的铁块,烫进了所有能听懂日语的、以及那些虽然听不懂却从别人瞬间变了的脸色中明白了什么的人心里!
几乎是同时,在华北、在华中、在中国无数个类似的角落,只要收音机能接收到这微弱信号的地方,无数颗紧绷了太久太久的心,在这一刻,被狠狠地、又轻轻地,触碰了一下。
那苍老的声音还在絮絮叨叨地念着,关于“维护国体”,关于“忍所难忍”,但已经没多少人去细究了。
周文博猛地转过身,面对空场上所有屏息凝神的人们,他脸上惯常的平静被一种极致的激动打破,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时发不出声音。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挥动着手里那张早已被汗水浸湿的号外,声音嘶哑却如同惊雷般炸响:
“同……同志们!乡亲们!日本……日本天皇!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他……投降了!!!”
“投降了”这三个字,像一道积蓄了太久太久的堤坝,轰然决口!
死寂!
极致的、仿佛连时间都停止的死寂,持续了可能只有半秒钟。
然后——
“啊——!!!”
“赢啦——!!!”
“小鬼子投降啦——!!!”
巨大的、混杂着无尽狂喜、痛哭、呐喊的声浪,如同压抑了亿万年的火山,冲天而起!瞬间吞噬了一切!人们像疯了一样跳起来,互相拥抱,捶打着对方的胸膛,把帽子、毛巾、一切手边的东西抛向天空!泪水像开了闸的洪水,在布满尘土和硝烟痕迹的脸上肆意纵横!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紧紧抱在一起,又哭又笑,语无伦次!
王猛像个孩子一样,一屁股坐在地上,用他那破锣嗓子,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放肆大笑,拳头把地面捶得咚咚响!周文博背过身去,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沈清禾和医疗队的女同志们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担架上的小东北,先是茫然地看着这突然失控的场面,然后,他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嘴巴一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不是害怕,是一种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委屈和……释然。
林枫还站在原地。
周围的声浪像狂暴的海啸,冲击着他,他却感觉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玻璃。他看着那些彻底释放的人们,看着他们脸上肆意流淌的泪水,看着阳光下飞扬的尘土和抛起的物品……
赢了。
是啊,赢了。
他应该高兴的,他应该像他们一样,扔掉一切,尽情地欢呼,哭泣。
可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干干的,没有一滴眼泪。怀里那个油布包裹,硌得他肋骨生疼,那冰冷的触感,将他与这铺天盖地的狂热,隔离开来。
广播里,天皇的“玉音”不知何时已经结束了,换成了嘈杂的电流声,像是在为这场狂欢做着怪异的背景音。
历史的车轮,碾过去了。
一个时代,在他眼前,落下了帷幕。
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轻松。
他慢慢地抬起头,阳光刺得他眯起了眼睛。
远处,太行山的轮廓在蒸腾的热浪中微微扭曲。
战争结束了。
那么……和平呢?
他下意识地,又摸了摸怀里那个冰冷的硬物。
那里面装着的,是上一个时代,留下的、最恶毒的遗产。
而这遗产,将由他们,这些刚刚从血火中爬出来的人,来继承吗?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只有喧嚣,震耳欲聋的喧嚣,还在持续,仿佛要把这十四年的苦难和屈辱,一口气全都吼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