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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里,那股子熟悉的、混合着劣质烟草、陈旧木头和人体汗味的空气,此刻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口。外面,北满冬日惨白的阳光,透过糊着厚厚窗纸、纵横着木条加固的窗户缝隙,勉强挤进来几缕,非但没能驱散昏暗,反而在满是划痕的旧木桌面上,投下了一道道栅栏似的、冰冷的光影。

林枫坐在长桌的一侧,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面前粗糙的陶土茶杯边缘,那冰冷的触感,似乎能稍微压制一下他心底正不断翻涌的寒意。老赵带来的消息,像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冰水的巨石,砸进了原本就因为老鹰沟方向那断续炮声而涟漪阵阵的心湖,此刻已是浊浪滔天。

被抓的侦察小组……大规模的异动……目标,极有可能就是这里,北满基地。

敌人到底知道了多少?是偶然的遭遇,还是蓄谋已久的侦察被破获?那个神秘的铁盒,与这次危机之间,是否存在某种看不见的联系?无数个疑问,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思绪,收紧,再收紧。

门轴发出一声干涩刺耳的“吱呀”,打破了室内令人窒息的沉默。师长陈大山,披着一件半旧的军大衣,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大步走了进来。他的脸色,是那种长期缺乏睡眠和承受巨大压力下的灰暗,但那双眼睛,却像鹰隼一样,锐利得惊人,扫视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林枫、老赵、负责基地保卫的周队长,还有几位核心的技术和作战骨干。

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那姿态,像一头蓄势待发、准备扑向猎物的猛虎。

“情况,老赵应该都跟大家通报了。” 陈师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分量,每一个字都砸在实处,“老鹰沟的鬼子,不是咳嗽两声就完事的痨病鬼,他们是磨尖了牙,准备扑上来咬断我们喉咙的恶狼!”

他顿了顿,目光最终定格在林枫脸上:“我们派出去的三组侦察员,只回来了雷鸣小组一组,带回了这个要命的消息。另外两组……一组确认被俘,另一组……失联超过四十八小时,凶多吉少。”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听到“被俘”和“失联”这两个词被如此清晰地确认,林枫的心脏还是猛地抽搐了一下。他想起了那些可能正遭受严刑拷打的年轻面孔,想起了他们出发前,或许还带着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兴奋和紧张……一种混合着愤怒、无力感和深深自责的情绪,像酸液一样腐蚀着他的内心。

“鬼子忍耐了这么久,现在突然动起来,绝不是一时兴起。” 陈师长继续说道,手指在粗糙的木质桌面上重重敲了敲,“根据雷鸣小组冒死截获的零星电文分析,以及我们内线传来的模糊信息,敌人这次,是下了血本!动用的,极有可能是刚从关内调来的、装备精良的关东军独立混成旅团的一部,而且,可能配属了相当数量的炮兵和空中支援!”

“空中支援”四个字,让在场所有人的眉头都狠狠跳了一下。基地的防空力量,经过林枫他们的努力,虽然已经不再是空白,有了那几挺改装的高射机枪和初步建立的“火眼金睛”预警网络,但面对日军可能出动的成规模轰炸机,依旧显得单薄得像一张纸。

“他们的目标,毫无疑问,就是我们脚下这块地方!” 陈师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们想趁我们立足未稳,根基还不深,一把火将我们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这点家当,彻底烧成白地!想把我们这些他们眼中的‘心腹大患’,连根拔起!”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倒吸冷气的声音。虽然大家都有预感,但当最坏的可能性被如此赤裸裸地摊开在面前时,那种扑面而来的压力,还是让空气几乎凝固。

林枫感到自己的手心在冒汗,冰凉黏腻。他下意识地又摸了摸怀里那个硬邦邦的铁盒子,它像一块烙铁,烫着他的胸口。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会不会……就是引来这次危机的导火索?

陈师长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最后,如同实质般,牢牢钉在了林枫身上。

“林枫同志。”

林枫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迎向那道沉重的目光。

“总部命令!” 陈师长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任何置疑,“北满基地,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守住!不仅是为了保住我们这点来之不易的工业火种,更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关系到整个东北战局命运的战略决战!”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积蓄力量,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总部要求我们,在十五天内,为参加此次决战的东北民主联军第一、第三纵队,提供至少……一百五十具‘雷公’火箭筒,配套火箭弹五千发!同时,优先保障前线部队所需的七九步枪弹、手榴弹、以及各类迫击炮弹的供应!”

这个数字像一颗重磅炸弹,在会议室里轰然炸响。连一向沉稳的老赵,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一百五十具?五千发火箭弹?” 负责生产调度的老马师傅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声音都变了调,“师长!这……这不可能啊!咱们现在开足马力,一个月也才能生产出三十具‘雷公’,火箭弹产量更跟不上!这还要同时保障其他弹药……这……这……”

“是啊,师长!” 另一个生产骨干也激动地插话,“原料!原料供应一直紧张!特别是火箭弹需要的特种钢材和发射药,库存根本撑不住这么搞!还有人手,熟练工就那么多,三班倒连轴转,人也快熬干了!”

“鬼子眼看就要打上门了,生产环境怎么保证?万一敌机来轰炸……”

会议室里顿时一片嘈杂,忧虑、焦躁、甚至是些许的绝望情绪,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这个任务,听起来简直像天方夜谭。

林枫没有立刻说话。他感到一阵眩晕,胃里像塞进了一团冰冷的铁砂。一百五十具,五千发……这几乎是要在敌人兵临城下的绝境中,凭空变出一座兵工厂来。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难以想象的技术难关、物资消耗和……超负荷的人力付出。

他的目光掠过桌上那一道道冰冷的光栅,仿佛看到了夜校里,豆芽菜、石头、春妮他们那些年轻而专注的脸庞;看到了车间里,工人们熬得通红的眼睛和沾满油污的双手;看到了沈清禾在临时医院里,忙碌穿梭的疲惫身影……

陈师长没有制止大家的议论,他只是沉默地听着,等声音稍微平息一些,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沉的、不容抗拒的力量:

“同志们,我知道这个任务很难,难到几乎不可能完成。”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如同刀锋,“但是,同志们,你们要清楚,我们这里,不是在做买卖,可以讨价还价!前线的战士们,是在用他们的血肉之躯,为我们争取时间,为我们挡住敌人的刺刀和子弹!他们需要这些武器,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活下来,是为了打赢!是为了把鬼子彻底赶出中国去!”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金石般的铿锵:“我们没有退路!北满基地失守,意味着我们在东北的军工命脉被切断,意味着前线数以万计的战士,将因为缺少弹药和重火力,付出更为惨重的代价!这个责任,我们谁担得起?!”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落。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基地日常生产的单调噪音。

所有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再次聚焦到了林枫身上。他是这里的技术核心,是这一切的创造者和领导者。在这种近乎绝望的时刻,他,成了所有人潜意识里最后的指望。

林枫感到喉咙发干,像被塞进了一把沙子。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关于原料,关于产能,关于技术瓶颈,关于那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时间表……但所有理性的、基于数据和现实的分析,在陈师长那番话面前,在前线将士可能付出的鲜血代价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无力。

他闭上了眼睛,脑海里飞速闪过无数画面——黑龙沟被炸成废墟的惨状,孙石匠推开自己时那决绝的眼神,豆芽菜在油灯下咬着铅笔头的样子,沈清禾在手术台前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还有……那未知的、装载着可能改变命运信息的铁盒……

一种奇异的 calm(平静),突然在这种极度的压力和混乱中,慢慢滋生出来。像是湍急河流底部,那块始终沉稳的巨石。

他重新睁开眼睛,看向陈大山,看向周围那一双双充满了焦虑、期待、以及信任的眼睛。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甚至带着点破音,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击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原料……我去想办法。”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这房间里沉重的空气都吸进肺里,转化成力量,“生产线……我们改进流程,挖掘潜力。人手……把所有能用的都顶上,学徒……也上!”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下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心,然后,几乎是咬着牙,继续说道:

“从今天起,不,从现在起,基地……进入‘极限状态’。所有非必要生活保障……降到最低。生产单位……按小时排班,人歇……机器不歇。”

他抬起头,目光迎向陈大山:“一百五十具‘雷公’,五千发火箭弹……还有其他弹药……我们……我们尽力!”

他没有说“保证完成”,他说的是“尽力”。但在场所有人都明白,从林枫嘴里说出的“尽力”两个字,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他将押上自己的一切——智慧、精力、健康,甚至是……生命。

陈大山深深地看着林枫,那锐利的目光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闪动了一下。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伸出手,用力拍了拍林枫的肩膀。那手掌沉重而有力,传递过来的,是毫无保留的信任,和山一样的压力。

“好!” 陈大山只说了这一个字。

会议很快结束,各项具体的指令被迅速下达。人们像上紧了发条的陀螺,带着凝重而急切的表情,冲出会议室,奔向各自的岗位。

林枫没有立刻离开。他独自坐在渐渐空荡下来的会议室里,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脑子里像是有无数匹野马在奔腾,又像是有无数个齿轮在疯狂转动,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刺耳的噪音。

一百五十具……五千发……十五天……敌人的枪口已经抵近……原料缺口……技术瓶颈……学徒工的生涩……

这些词语像碎片一样,在他脑海里碰撞,组合,试图寻找一条可能的路径。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缝隙,向外望去。基地里,似乎比往常更加忙碌,人影绰绰,各种声音——哨声、吆喝声、机器的启动声——混杂在一起,透出一种大战将至的、紧张的韵律。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远处那片低矮的、由旧仓库改造而成的机加车间。那里,有他刚刚看到的,“未来的种子”。

而现在,他必须把这些还显稚嫩的“种子”,连同那些经验丰富但已疲惫不堪的老骨干,一起投入到这场近乎自杀式的、与时间和敌人赛跑的生产狂潮之中。

他能带领他们,闯过这道几乎不可能逾越的鬼门关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他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转身,大步走出了会议室。那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挺拔,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令人心酸的决绝。

新的任务,已经下达。铁与血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

命令像一阵狂风,瞬间席卷了整个北满基地。原本还算有序的生产节奏,被彻底打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压榨式的运转。

最大的难题,如同预料的那样,直接砸在了林枫面前——原料,特别是制造“雷公”火箭弹弹体和发射药所需的关键原料,库存告急!按照正常消耗,最多只能支撑不到五天的常规生产,而要完成那个天文数字般的任务,缺口大得让人绝望。

“林工,这是刚清点出来的库存清单。” 老马师傅拿着一叠厚厚的、沾满油污的纸张,找到正在火箭弹组装车间里的林枫,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特种钢材,只剩下最后三吨,最多够造三十具发射管和两百发弹体。发射药的关键成分,硝酸铵和……和那个你弄出来的新配方需要的‘特殊添加剂’,库存也只剩下一半不到。还有铜,铜壳的储备也见底了……”

林枫正蹲在地上,检查着一具刚刚完成总装的“雷公”火箭筒。他用手抚摸着那还带着机床冷却液味道的、冰冷的钢制发射管,指尖能感受到焊缝那略微凸起的、粗糙的触感。听到老马的话,他的动作顿住了,但没有立刻起身。

车间里噪音巨大,锻压机的轰鸣、车床的嘶叫、还有工人们大声的吆喝,混杂成一股令人心烦意乱的声浪。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金属切削液味、焊接的臭氧味、以及人体散发出的汗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因为过度疲劳而产生的酸腐气。

他维持着蹲姿,沉默了几秒钟。那沉默,像是有实质的重量,压得老马几乎喘不过气。

“知道了。” 林枫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嘈杂的噪音。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布满了血丝和一种极度专注下的疲惫。

“钢材……我去想办法。” 他重复了会议上说过的话,但这一次,语气更加具体,“我记得……上次接收日军遗留物资时,有一批报废的坦克履带和炮塔座圈废料,堆放在三号废料场?”

老马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有那么一批,可……那都是高锰钢,硬度太高,而且形状不规则,杂质也多,咱们现有的炉子和技术,很难熔炼提纯,更别说加工成合格的发射管了……”

“难……不代表不行。” 林枫打断他,语速很快,“把孙师傅……不,他现在……唉。”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孙石匠已经不在了,眼神黯淡了一瞬,但立刻又恢复了锐利,“把老王头,还有那几个懂点冶金的老工人召集起来,带上最好的炉工,下午……不,一小时后,到三号废料场找我。我们……试试看。”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偏执的笃定。老马看着他布满血丝却亮得吓人的眼睛,把到了嘴边的质疑又咽了回去,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我马上去办!”

“还有,” 林枫叫住他,“发射药的问题……我……我另想办法。铜壳……让回收组,把能找到的所有子弹壳,不管是咱们的还是鬼子的,甚至老百姓家里的铜壶铜盆,都收集起来,优先保障火箭弹的底火和引信制造。”

“这……老百姓那边,恐怕……”

“我去跟地方工作的同志协调。” 林枫摆了摆手,“非常时期,顾不了那么多了。”

老马不再多说,转身小跑着离开了车间。

林枫站在原地,目光再次扫过车间。他看到豆芽菜正和几个年轻学徒,在一台老式冲床前,手忙脚乱地冲压着火箭弹的尾翼。豆芽菜的脸上又是油污又是汗,小身板随着冲床每一次“哐当”的巨响而微微颤抖,但眼神却死死盯着模具,生怕出一点差错。旁边,石头正闷不吭声地,用一把大锉刀,小心翼翼地修整着一个刚刚铸造成型的火箭弹弹头,他那双粗大的手,此刻却异常稳定,一下,又一下,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沙沙”声。

这些年轻的“种子”,已经被迫提前迎接风雨的摧折。

他不能再犹豫了。

一个小时后,三号废料场。

这里位于基地相对偏僻的角落,原本是一个废弃的矿坑,如今堆满了各种搜集来的、锈迹斑斑的金属废料,像一座座冰冷的、沉默的坟茔。北风呼啸着掠过矿坑,卷起地上的积雪和沙尘,打在脸上,像小刀子一样。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机油混合的、令人不适的气味。

老王头带着七八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们裹着厚厚的、油渍麻花的棉袄,抄着手,不停地跺着脚,脸上都带着疑惑和凝重的神色。看到林枫只身一人走过来,连个助手都没带,老王头忍不住迎了上去:

“林工,您真要打这批坦克废料的主意?” 他指着堆在角落里,那堆奇形怪状、覆盖着厚厚红褐色锈迹的钢铁疙瘩,“这玩意儿,可比咱们平时炼的生铁疙瘩难伺候多了!炉温不够,根本化不开;炉温太高,又容易把炉子烧坏了!而且里面的锰含量高,脆性大,就算勉强炼出来,做枪管都容易炸膛,更别说要求更高的火箭筒了!”

林枫走到那堆废料前,蹲下身,捡起一小块脱落的、边缘锋利的履带碎片。那碎片很重,入手冰凉,表面的锈迹摸起来粗糙得像砂纸。他用手指用力擦了擦锈迹,露出下面暗沉的金属本色。

“王师傅……您说得对。” 林枫抬起头,看着老王头和其他老师傅,“正常路子……走不通。”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铁锈,目光扫过众人:“所以……我们得用……不正常的法子。”

“不正常的法子?” 众人面面相觑。

“我记得……以前在关内,条件更差的时候,我们用过……‘炒钢’的法子,处理过一些……杂铁。” 林枫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这次,我们试试……‘坩埚渗碳’加上……分段加热淬火。”

他说的这些词,有些老师傅隐约听过,有些则完全陌生。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从林枫那异常认真和带着某种实验性兴奋(尽管被深深的疲惫掩盖着)的眼神中,感受到一种冒险的气息。

“林工,这……这能行吗?咱没搞过啊!” 一个老师傅担忧地说。

“没搞过……才要搞。” 林枫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强大的说服力,“鬼子……不会给我们……按部就班的时间。我们只能用……土办法,加上……一点新想法,闯一条路出来。”

他不再多解释,直接开始分配任务:“王师傅,你带人,把这些履带和座圈……切割成尽可能小的块,越小越好。老李,你负责准备黏土,我们要……垒几个特殊的……小坩埚炉。张师傅,你去库房,把我上次让你单独存放的那几袋子木炭粉和……和那点宝贝石墨粉拿来……”

他的指令清晰而迅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老师们虽然心里还在打鼓,但看到林枫已经挽起袖子,亲自上手去搬动那些沉重的废铁块,也都不再犹豫,纷纷行动起来。

很快,废料场里响起了刺耳的金属切割声(用的是最原始的人力钢锯和大锤楔子),垒砌土炉的号子声,以及林枫时而打断、时而解释、时而亲自示范的、断断续续的声音。

寒风依旧凛冽,但在这片冰冷的废料场上,一股混杂着汗水、尘土和金属腥气的、灼热的生产热情,正在艰难地、一点点地升腾。

……

与此同时,基地的另一端,原本相对安静的实验室区域(由几个加固过的山洞构成),此刻也灯火通明。

林枫在初步安排好废钢处理的事情后,立刻又扎进了这里。发射药的短缺,是另一个致命的瓶颈。他之前利用有限的化工原料和根据地能找到的土法提纯技术,改良了黑火药的配方,制造出了勉强能满足“雷公”火箭弹初代型号需求的发射药。但那种药剂的燃烧效率和稳定性,始终存在隐患,而且对几种关键原料的依赖度很高。

现在,库存的原料即将耗尽,外部补给在敌军压境的情况下几乎不可能。他必须找到替代方案。

实验室里,条件极其简陋。几张粗糙的木桌上,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天平、自制的冷凝管和加热装置。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酸味、硫磺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化学药剂混合的怪异气味。

林枫和徐致远,以及两名从技术学校抽调来的、化学成绩最好的学生,正围在桌子前。桌上摊开着几张写满了复杂化学方程式和分子结构图的草稿纸,有些地方已经被反复涂抹修改,显得凌乱不堪。

“林工,按照你提出的这个新思路,” 徐致远推了推鼻梁上那副用胶布缠了又缠的眼镜,指着图纸上一个复杂的结构式,眉头紧锁,“我们确实可以避开稀缺的t……t那个成分,但是,这个替代路线,需要用到大量的浓硝酸和浓硫酸进行硝化反应。且不说我们现在根本没有这个条件搞到足量的浓酸,就算有,这个反应过程……太危险了!控制不好温度或者比例,随时可能……可能爆炸!”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就在几个小时前,一次小剂量的试验,就因为温度瞬间失控,发生了轻微的爆燃,幸好林枫反应快,一把将操作的学生拉开,只是烧焦了一小块桌角,溅出的酸液腐蚀了林枫的袖口,留下几个焦黑的窟窿。

林枫看着自己袖口上的破洞,又看了看旁边那个脸色煞白、心有余悸的年轻学生,沉默了一下。

“我知道……危险。” 他低声说,声音因为长时间吸入刺激性气体而有些沙哑,“但是……徐工,我们没有……安全试错的本钱和时间了。”

他拿起一支铅笔,在那复杂的结构式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浓酸的问题……我想办法。反应控制……我们不用……标准的玻璃器皿。用……陶瓷缸,外面……加冰水降温槽,手动……缓慢滴加。每一步……我都盯着。”

他的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但徐致远能看到,他握着铅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手背上甚至能看到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那是精力透支和神经高度紧绷的迹象。

“林工,你……” 徐致远想劝他休息一下,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此时此刻,任何的劝阻都是徒劳的。林枫已经把自己逼到了极限,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随时可能崩断,但在那之前,他必须把箭射出去。

“开始准备吧。” 林枫放下铅笔,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走向那个用土砖垒砌的、简陋的通风橱(实际上只是一个加了排风扇的罩子),开始检查那些粗糙的陶瓷容器和自制的滴液装置。

他的背影,在昏暗跳跃的煤油灯光下,显得异常孤独,却又像一块沉默的礁石,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危险的化学浪潮。

实验室里,只剩下器皿碰撞的轻微声响,和那令人不安的、化学药剂散发出的刺鼻气味。一场与未知和危险共舞的博弈,就在这简陋的山洞里,悄然展开。

……

夜幕深沉,基地的大部分区域,依旧在喧嚣和灯火中运转。但在这片巨大的、为生存而挣扎的喧嚣之外,总有一些角落,维持着一种奇异的、短暂的静谧。

林枫拖着几乎快要散架的身体,回到他和沈清禾那个所谓的“家”——一间由原日军守备队营房隔出来的、不足十平米的小屋。屋里陈设简单到了极致,一张炕,一张旧桌子,两把凳子,还有一个放衣服的木箱子。唯一的“奢侈品”,或许就是桌上那个沈清禾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缺了个小口的陶罐,里面插着几枝早已干枯、却依旧顽强保持着形态的野草。

沈清禾还没有回来。她所在的临时医院,肯定也因为即将到来的大战而忙得不可开交。

林枫没有点灯,借着窗外积雪反射进来的、微弱的月光,摸索着坐到炕沿上。冰冷的土炕,透过薄薄的褥子,将寒意丝丝缕缕地传递上来。他感到全身的骨头都在发出呻吟,肌肉酸胀麻木,太阳穴像有两面小鼓在不停地敲。口腔里,还残留着实验室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让人喉咙发紧的化学药剂味。

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那个小铁盒。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混沌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丝。

还是没有钥匙,或者说,他依然没有找到那个“对的”方法打开它。在废料场和实验室里争分夺秒的时候,他几乎把它忘在了脑后。但此刻,在这极度的疲惫和孤独中,对它的好奇,或者说,是某种冥冥之中的预感,又悄然浮现。

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是希望,还是……更深的绝望?

他用力晃了晃,铁盒里传来轻微的、硬物碰撞的声响。这声音,在此刻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诱人。

他是不是应该更果断一点?用工具强行撬开它?万一里面是易碎品或者精密仪器,破坏了怎么办?万一……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空盒,或者一个恶作剧?

各种念头在他疲惫的大脑里打架。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沈清禾压低的声音:“林枫?你回来了吗?”

他迅速将铁盒塞回怀里,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嗯……回来了。”

门被推开,沈清禾带着一身清冷的寒气走了进来。她没有立刻点灯,而是借着月光,走到林枫面前,蹲下身,仰头看着他。

即使光线昏暗,林枫也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无法掩饰的疲惫,以及那双总是沉静温和的眼睛里,此刻盛满的担忧。

“我听说……任务下来了?” 她轻声问,伸出手,握住了林枫放在膝盖上的手。她的手很凉,指尖还带着刚用冷水洗过的湿润。

林枫感受着她掌心传来的冰凉和细微的颤抖,心里某个地方猛地一软。他反手握住她的手,轻轻“嗯”了一声。

“很难,对不对?” 沈清禾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理解。

林枫没有回答,只是用力握紧了她的手。沉默,有时候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医院那边……也在做准备。” 沈清禾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膝盖上,声音闷闷的,“囤积药品,培训担架员,清理手术器械……大家都……很紧张。”

林枫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发丝间,带着消毒水和血腥气之外,一丝淡淡的、属于她本身的、让他感到安心和眷恋的气息。

“会过去的。” 他低声说,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这句话,苍白得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但他还是说了出来。

沈清禾没有戳破这无力的安慰,只是更紧地依偎着他。

两人就这样,在黑暗中,依偎着,沉默着。窗外,远处传来一声火车的汽笛长鸣,悠远而苍凉,划破了寂静的夜。那是为前线运送物资的列车吗?还是……预示着什么的信号?

过了好一会儿,沈清禾才直起身,摸索着点亮了桌上的小油灯。昏黄的光晕散开,照亮了她忧心忡忡的脸,也照亮了林枫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极度的憔悴。

“你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热点……”

“不用。” 林枫打断她,摇了摇头,“吃不下……也没时间。”

他站起身,走到水缸边,用瓢舀起半瓢冰冷的凉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那刺骨的凉意,从喉咙一直延伸到胃里,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也暂时驱散了一些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睡意。

他必须回去。废料场那边,不知道坩埚炉垒得怎么样了;实验室里,危险的硝化反应可能正处于关键阶段;各个车间,还需要他去协调,去解决层出不穷的新问题……

他看了一眼沈清禾,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哑声说了一句:“你……早点休息。”

说完,他转身,再次融入了门外那片无边无际的、充满了机器轰鸣和紧张气息的黑暗之中。

沈清禾看着他那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有那盏小油灯的火苗,在她湿润的眼眸中,不安地跳动着。

新的任务,像一台巨大而无情的机器,已经隆隆启动,将所有人都卷入了它的齿轮之下。没有人知道,前方等待他们的,究竟是黎明前的最后黑暗,还是……彻底的毁灭。

而林枫怀里的那个铁盒,依旧沉默着,像一个等待被揭开的、最终的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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