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世兰已绝食两日。
任凭颂芝如何哀声劝解,她只是紧闭着毫无血色的唇,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仿佛魂魄早已抽离。
劝慰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半分涟漪。
她额头上,一块血痂刚刚凝结,边缘还泛着暗红,丑陋得匍匐在原本光洁的肌肤上。
那是她在勤政殿外,近乎癫狂地叩首求情留下的印记。
青石地砖上,殷红的血点混着她的眼泪。
她磕得那样重,那样急,仿佛要连同自己的头颅一并撞碎在那象征无上皇权的殿门之上。
泪早已流尽了。
眼眶干涩灼痛,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麻木和空洞。
雍正不见她,也不肯宽赦她的哥哥。
最后是侍卫像拖拽一件无用的物件,将她从那片浸染着她血泪的冰冷地砖上强行拖起,一路拖回了清凉殿。
又过了几日,听说年羹尧问斩了。
她以为自己会心痛,令她意外的是,此刻她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所有的感知,连同最后一点生的气息都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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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氏一族的事已了。
甄嬛和安陵容也被从蓬莱洲接回来。
翌日晨会,皇后端坐上首,眼角眉梢是藏不住的意气风发,连那支九尾凤钗垂下的流苏,都随着她轻快的语调微微晃动。
她先是含笑看向甄嬛,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忽视的赞许:
“此次年羹尧伏法,莞嫔的父亲洞察秋毫,上表弹劾,功不可没。”
甄嬛起身谢恩。
皇后的目光扫过众人,宣布:“再过几日,銮驾便要启程回紫禁城了,诸位妹妹也早做准备。”
言罢,话锋微转,似是漫不经心地提及那个名字,“至于年氏……皇上的意思,是念及旧情,不忍她再受颠簸之苦,就暂且安置在圆明园‘静养’,不必随行了。”
敬妃冯若昭闻言接口道:“臣妾听闻……年氏在清凉殿已绝食数日,水米不进,太医几番诊视,皆束手无措,情形怕是不大好。”
一旁的齐妃李静言立刻撇了撇嘴,声音带着几分刻薄:
“年羹尧都伏诛了!皇上开恩,还肯保留她妃位,已是天大的恩典!她倒好,非但不领情,还这般作天作地,真是不知好歹!”
皇后闻言,轻轻抬手,腕间的翡翠镯子碰出清脆微响,面上适时地浮起一层悲悯:
“好了。年氏一族罪有应得,华妃这般,或许是在为她那犯下滔天大罪的哥哥赎罪吧。”
她顿了顿,仿佛带着无限宽容,“随她去吧,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
晨会散去,甄嬛和安陵容一同去上下天光看了沈眉庄和弘昭。
弘昭已一岁,正在学步的年纪。
一进院门,便看见弘昭穿着一身喜庆的粉色小袄,粉团似的脸上满是认真的劲儿,正扶着乳母的手臂,摇摇晃晃地迈开小短腿。
他走得并不稳当,一步一晃,像只刚学会走路的小鸭子。
“呀!弘昭会走路了!”安陵容见状,忍不住惊喜地低呼出声。
甄嬛也快步上前,眼中盛满了暖融融的喜爱:“可不是!瞧这小步子迈得,真真儿是个小勇士了!”
她蹲下身,张开双臂,柔声唤道,“弘昭,到莞娘娘这儿来。”
弘昭闻声,扭过头,更是兴奋,“啊啊”叫着,竟挣脱了乳母的手。
不管不顾地张开小胳膊,踉踉跄跄地朝着甄嬛的方向扑了过来。
沈眉庄吓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忙不迭地快步走过去想接。
好在乳母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小家伙,才免了他摔跤。
“你这小坏蛋。”沈眉庄嗔怪着,快步上前将儿子抱进怀里,语气却是掩不住的宠溺,“这般淘气,也不怕摔着。”
她抱着弘昭,看向甄嬛和安陵容,笑道:“这皮猴子,一天一个样儿,昨儿还只能扶着站站,这会儿就敢撒手跑了。”
安陵容伸手轻轻捏了捏弘昭胖乎乎的小手,笑道:“许久未见弘昭,竟觉得长大了好多。”
沈眉庄抱着儿子坐下,示意乳母和宫人们稍退远些。
她这才敛了笑意,压低声音道:“年氏绝食数日,水米不进,连药都灌不进去。她这般刚烈,怕是真的存了死志。”
甄嬛默然,心中涌起一阵复杂难言的滋味。
同情?那倒没有,年世兰至此也是咎由自取。
只是多了一些身不由己的悲叹罢了。
沈眉庄轻叹一声:“她家族倾覆,这般结局,对她而言,或许也是解脱。”
安陵容道:“只是让她就这么死了,是便宜了那些真正下棋的人。”
甄嬛道:“而且这后宫,总还有一个人,被那桩旧事困在‘枯井’里许多年,心结难解。年世兰若带着满腹怨毒死去,那人的心结,恐怕就真的成了死结,再无解开的可能了。”
安陵容心思何等敏锐,瞬间明白了甄嬛所指:“你是说端妃?”
当年那碗导致端妃终身不育的红花,是年世兰灌下的。
两个人恨了一辈子,也被这恨意困了一辈子。
甄嬛轻轻颔首:“是。一碗安胎药,两个将门女。她们都是这深宫棋局里最惨烈的牺牲品。”
她抬起眼,“与其让年世兰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让端妃娘娘的恨意永远找不到出口,不如趁着她还有一口气在,让她们见一面。”
沈眉庄蹙眉,抱着弘昭的手微微收紧:“你的意思是……让端妃去见年世兰?皇后那边岂会应允?况且,端妃她……也未必愿意。”
安陵容接口道:“皇后如今正得意,年氏已如风中残烛,翻不起浪。让两个‘废人’见一面,在她看来,或许无伤大雅,甚至还能看一场好戏?”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至于端妃……她或许一直在等这样一个机会。”
她站起身,眼神清澈而坚定:“姐姐们觉得呢?若可行,陵容愿意去端妃那里走一趟。”
殿内一时陷入沉默。
沈眉庄低头看着怀中懵懂的儿子,甄嬛则凝视着安陵容沉静的侧脸。
良久,沈眉庄轻轻吐出一口气:“若能成,或许真能解开一段死局。”
甄嬛也起身,嘱咐道:“只是陵容,务必小心,莫要引火烧身。”
安陵容笑着点了点头,带着寒玉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