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刚入宫时,宫里的佩儿从碎玉轩院中海棠树下挖出来的麝香。
甄嬛蹙紧眉头:“这麝香最是伤女子根本的东西。”
安陵容轻轻拿起那串红麝香珠:“皇后只告诉我,这是上好的红玛瑙,戴着能养人。我怎能辜负娘娘这番‘美意’?自然要天天戴着,才配得上娘娘的‘贤德’之名。”
接着,她拿起另一串真正的红玛瑙手串,利落地戴回自己腕间,将那串红麝香珠放回盒中,合上盖子:
“只是,我也不愿白白让她伤了我的身子。便托人从宫外,依样打了一串红玛瑙的戴着。”
甄嬛眉头锁得更深:“你为皇后做事,她竟还不许你有孩子。她竟算计你至此?”
安陵容拉着甄嬛的手,将她带到暖阁的软榻上坐下,脸上反倒很平静:“姐姐莫气。在这深宫里头,这点子算计,也算不得什么歹毒了。”
她轻蔑一笑,“最歹毒的,上头那两位。”
甄嬛眼中满是惊愕:“你是说……皇上和太后?”
安陵容点了点头:“不错。”
她顿了顿,放下茶杯,继续道:“姐姐细想想,年世兰当年是曾小产过,但她年轻,身强体健,太医也说调养得当。何至于就再也怀不上孩子了呢?”
甄嬛不解:“不是说,是那次小产伤了根本,所以难以再孕吗?”
安陵容轻轻摇了摇头:“以前只觉得她宫里的欢宜香气味独特,那日去清凉殿请安,听说用的是皇上新赐的欢宜香,香气比从前更盛。可我还是在那浓香之下,闻到了麝香的味道。”
甄嬛讶然。
安陵容继续道:“那味道,寻常人或许被其他香料盖住了闻不出,但我从小在香料堆里长大,绝不会错。”
甄嬛倒吸一口凉气:“可那是皇上亲赐的香啊!”
“正是因为是皇上亲赐的,”安陵容冷嘲,“阖宫上下,谁敢告诉她真相?谁敢去查验?那欢宜香里的麝香,可是放了十足十的量!她怎么可能再有孩子?”
甄嬛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半晌才找回声音:“就因为……她是年家的女儿?”
安陵容叹道:“怕只怕,正是如此。”
这个认知让甄嬛惶恐:“那年世兰之前那次小产……”
安陵容只是静静地看着甄嬛。
甄嬛猜到了答案,只觉得一股凉意直透脊背,喃喃道:“帝王的心……竟能凉薄至此。年世兰这些年,为了求子,不知私下里喝了多少苦药,拜了多少神佛……”
到头来,竟是一场由枕边人亲手布下的残酷骗局。
甄嬛心中寒意未消,目光又落回安陵容脸上,一个更深的疑问浮上心头。
她轻声问道:“只是陵容,你既未曾真正佩戴那麝香珠,为何入宫这些年,也迟迟不见你有身孕的消息呢?”
安陵容闻言,只轻声道:“孩子么……自然是天赐的缘分。只是,这份缘分,也得看天时地利人和。我的孩儿……”
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向甄嬛,“要等到他的母亲,真正有足够的能力护他周全时,才会到来。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在等待,也在主动选择时机。
没有能力保护之前,她绝不会让一个孩子成为自己的软肋。
说完,安陵容反问道:“那姐姐你呢?姐姐圣眷优渥,何不为皇家开枝散叶?想来皇上也是期盼的。”
甄嬛被问及此,脸上略过一抹带着苦涩的浅笑。
她端起手边微凉的茶盏:“孩子自然是好的。只是……”
她顿了顿,“我亲眼见过眉姐姐生产时的光景。为一个……时刻可能权衡利弊舍弃你的人,去经历那样的九死一生……倒觉得有几分不值得。”
安陵容心领神会。
她无意劝甄嬛,只拍了拍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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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安陵容和甄嬛两人披了薄披风,沿着青石小径散步至水边小亭。
夕阳熔金,将浩渺的湖面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
“姐姐快看!”安陵容忽然指着湖面一处,惊喜地低呼。只见几只雪白的鹭鸟,正优雅地掠过金色的水面。
甄嬛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唇角也不由自主地弯起:“真美。倒让我想起了《滕王阁序》中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安陵容目光追随着远去的白鹭,轻声道:“是啊,马上就是立秋了。这水,也当真是秋水了。”
甄嬛也望向澄澈的湖面,笑道:“说起来,也是这样的时节。入宫前,咱们还一起打过桂花呢。还用它做桂花蜜、酿桂花酒。”
安陵容闻言,也道:“可不是嘛,从那以后,秋天的味道对我来说就是桂花味的。”
晚风送来若有似无的、属于初秋草木的清气。
安陵容轻轻吸了吸鼻子,仿佛在捕捉风中秋天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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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仿佛被太液池的水浸润过,变得格外悠长而柔软。
两人在蓬莱洲同吃同住,晨光熹微里对镜理妆,暮色四合时倚栏观霞。
时光就一页页悄然翻过。
有时,甄嬛会在临水的轩窗下抚琴。
她素手调弦,泠泠七弦之音便如珠玉滚落。
每当此时,安陵容便会静静坐在一旁,或执一卷书册,或拈一枚绣针。
待那琴音转入一段熟悉的清平调,她便自然而然地启唇相和。
琴声与歌声交织着,掠过曲桥卧波,拂过莲叶田田,最终融入那被水色浸润的无垠时光里。
甄嬛目光柔和地看着安陵容,“若非此番变故,你我姐妹,倒难得有如此清闲时光,日日相对。”
安陵容的心,因那句“姐妹”和“日日相对”而轻轻一颤。
她垂下眼帘,掩饰住眸中翻涌的复杂心绪,只低声道:“陵容也觉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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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凉殿。
殿宇依旧,却失了往昔煊赫的生气,只余下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年羹尧已下狱,只待问斩。
这一世,曹琴默早早抽身,与年世兰划清了界限,许多阴私并未沾手。
她本就是个极精明的,深知此刻明哲保身方是上策。
莫说主动告发检举,便是旁人提起眉庄假孕那等旧事,她也只三缄其口,唯恐引火烧身。
那些旧账,她恨不得从未沾过边。
雍正心中自是明镜一般。
年世兰戕害嫔妃、把持宫闱、卖官鬻爵……
桩桩件件,他并非不知。
雷霆手段处置了年羹尧,抄家灭族的震怒犹在朝野回荡。
然而,对着殿中这个失了依仗的女人,他终究还是念及旧情。
于是,一道旨意降下,念及“多年夫妻情分”,妃位不动,只命年氏于清凉殿中静心思过,好生将养。
这旨意,在雍正看来,已是天大的“恩典”。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他没有将她褫夺封号、打入冷宫,已是顾念旧情,格外开恩。
他甚至隐隐期待,她该懂得这份“保全”的分量,该感恩戴德。
杀了你最亲近的人,碾碎你全部的指望,再施舍一座冰冷的金丝笼,竟还要指望你知足,感激涕零。
年世兰终日以泪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