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顺藤摸瓜
寅时初刻，宫钥未启，整个紫禁城还沉陷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与寂静里。太医院药库档房内，灯火通明，映照着凌云鹤凝重的面色和匆匆赶回的裴远眼中凛冽的寒光。
“大人，”裴远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打破一室沉寂，“查问了昨夜不当值的几名老吏。宋康告老前半月，其同僚曾见他于东华门外与一陌生男子低语。那人做商人打扮，身形微胖，面生，口音却非京畿，反带几分北地腔调。”
“北地腔调？”凌云鹤眸光一锐。
“是。此外，宋康离宫前最后几日，情绪颇为反常，时而亢奋，时而忧惧。曾酒后失言，对一交好老吏嘟囔，言道‘富贵险中求’，又叹‘不知是福是祸’。”裴远续道，“其离宫手续办得极快，几乎是悄无声息。据吏房存档，其籍贯所填为涿州宋家堡，但……”
“但什么？”
“但属下细查其历年档案，发现其十年前曾因家中变故，将其一侄儿过继给远在宣府镇的一房远亲。那远亲，据记载，乃是在宣府经商。”
宣府！北边重镇，九边之一！与染坊地下听闻的“北边来的货”、老吏模糊记忆里“更北边”的线索瞬间扣合！凌云鹤心中警兆大作，宋康的离宫，绝非简单的告老还乡，分明是被人重利收买，并很可能已送往北方某处控制起来，甚至……灭口。
“那名与他交好的老吏现在何处？”凌云鹤立即追问。
“就在南值房歇宿。名为孙忠，在药库任职逾二十年，为人老实木讷。”
“即刻带他来见我。要快，要隐秘！”
不过一盏茶功夫，一名穿着皱巴巴旧吏服、头发花白、面带惶恐的老吏被裴远引了进来，正是孙忠。他显然从未经历过这般阵仗，见到凌云鹤，腿肚子都有些发软，扑通便跪了下去：“小……小人孙忠，见……见过大人……”
“孙先生请起。”凌云鹤上前虚扶一把，语气尽量缓和，“深夜打扰，实非得已。只因宋康录事之事，关乎宫闱安全，陛下严旨查办。听闻你与宋录事交好，他离宫前，可曾与你说过什么特别的话？或交付过何物？”
孙忠战战兢兢站起，双手紧张地搓着衣角，眼神躲闪：“回……回大人……宋哥他……他没给过小的什么东西……就是……就是临走前那几天，喝多了几次，话是多了些……”
“都说了些什么？细细想来，一字不漏！”凌云鹤目光如炬，紧盯着他。
孙忠被那目光看得一哆嗦，努力回忆着，断断续续道：“他……他说……辛苦大半辈子，终于……终于要时来运转了……说是有……有贵人大方，许了他……许了他下半辈子都花用不尽的金银……还……还能在北边大城里置办宅院铺面……”
“贵人？可知是哪里的贵人？”
“小的问了……宋哥当时醉眼朦胧，只嘿嘿笑，说……说是‘北边来的大人物’……手指还……还朝上头指了指……”孙忠下意识地也朝屋顶指了指，随即意识到失言，吓得赶紧低下头。
北边来的大人物！手指向上！这暗示已近乎赤裸！
“他还说了什么？关于那批药材？远志、茯神？”凌云鹤步步紧逼。
孙忠脸色愈发苍白，冷汗涔涔而下：“药……药材……他……他好像提过一嘴，说……说那批货有点‘特别’，让……让咱们平时查验时‘睁只眼闭只眼’……反正……反正也验不出什么……还说不听贵人吩咐，怕是……怕是有祸事……”
“混账！”凌云鹤一声低喝，虽早有预料，亲耳听闻宫内吏员被如此收买罔顾职责，仍是怒意翻涌。
孙忠吓得几乎瘫软在地，连连磕头：“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小的当时只当他是醉话，胡吹大气，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真敢有人对宫里的药材下手啊！小的要是知道，早就……早就禀报上官了！”
“他可曾提及如何与那‘贵人’联络？或是那贵人身边有何特征显着之人？”凌云鹤强压怒火，继续追问。
孙忠瘫在地上，苦思冥想了半晌，忽然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不确定的光：“特征……哦……对了！宋哥有一次醉得厉害，好像……好像骂骂咧咧地说……说那来传话的家伙……仗着主子势，眼睛长在头顶上……还……还学那人说话，捏着嗓子，怪声怪气的……好像……好像有点……像是宫里哪位公公身边得势小内使的做派……”
宫内公公身边得势的小内使！凌云鹤与裴远再次对视，眼中寒芒更盛！这条线，终于又从宫外被拉回了宫内！与那神秘的“影先生”再次产生了关联！
“还有吗？”凌云鹤的声音已然结冰。
“没……没了……真的没了……”孙忠哭丧着脸，“大人，小的就知道这些，绝无半句虚言！”
凌云鹤知道再问不出更多，令裴远将其带下，严令不得泄露今夜问话半分。档房内重归寂静，窗外天色已透出些许蟹壳青。
“北边的大人物……宫内得势内使的做派……”凌云鹤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渐亮的天光，字句清晰地剖析，“宋康被重利收买，配合他人篡改药库记录，放行被污染的药材。事后被迅速安排‘告老’，送往北方控制。与之接触者，有北地口音的商人，亦有宫内宦官势力的影子。”
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这一切，绝非宋康一介小小录事所能串联。其背后，必然有一张沟通宫内宫外、串联北地藩镇与宫廷阴谋的大网！那个出面的‘得势小内使’，极可能就是‘影先生’的手下，甚至是其亲自乔装！”
“下一步，当严查宋康离京去向。”裴远沉声道，“其籍贯涿州恐是烟幕，真实去向，极大可能是宣府，乃至更北的藩王封地！”
“不止。”凌云鹤眼神锐利，“那个带北地口音、微胖的商人，能自由出入东华门外与宫内吏员接触，绝非寻常行商。立刻排查近日宫中采买记录、出入宫禁登记，寻找符合此形貌、带有北地口音者！同时，暗中查访宫内，近期可有哪位公公身边的内侍，行为异常，或有特殊途径与宫外传递消息！”
天光渐亮，晨曦透过窗棂，照亮档房内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案头那页记载着阴谋与背叛的伪造档案。顺藤摸瓜，藤蔓之后显露的，是愈发庞大而危险的阴影。但凌云鹤的眼神却愈发坚定，每一条线索的浮现，无论多么细微，都是在将这盘错综复杂的死局，一步步推向明朗。
对手的确狡猾狠辣，根基深厚，但既然动了，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迹。而这痕迹，终将引领他们，直捣黄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