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回家时,我看见路灯下的影子多了一条。
不是眼花,也不是角度问题。我停下脚步,死死盯着脚下——确实有三条影子。两条属于我的腿,另一条……细长,扭曲,像是个蜷缩的人形,紧贴在我的影子旁边。
我猛地回头。
空荡荡的街道,只有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远处城市的霓虹像一片模糊的血污,染红了半边天。什么都没有。可当我转回头,脚下那条多出来的影子,不见了。只剩下我自己那道被拉得老长的、孤零零的影子。
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这不是第一次了。最近总觉得背后发凉,好像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每次回头却只有一片虚无。我没敢多想,裹紧外套,加快脚步往家走。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怎么才回来?”老婆王婷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一股不耐烦。
“加班。”我脱掉鞋,尽量让自己显得正常。
她穿着睡衣窝在沙发里看电视,眼皮都没抬一下:“饭在锅里,自己热。”
我应了一声,去厨房热饭。经过她身边时,瞥见她正对着手机屏幕笑得诡异,手指飞快地打着字。屏幕上反光晃了一下,我好像看到她手机里有个模糊的人影,就贴在她肩膀后面,但仔细一看,又什么都没有。
“跟谁聊这么起劲?”我随口问,把饭放进微波炉。
“要你管?”王婷啪一下锁了屏幕,斜了我一眼,“管好你自己吧,一脸晦气相。”
微波炉嗡嗡作响。我没再说话。结婚几年,当初那点热情早磨没了,现在剩下的就是凑合过日子,互相看不顺眼。她嫌我没本事,赚不到大钱,我嫌她越来越刻薄邋遢。
夜里睡得不安稳。总觉得床边站着个人,就那样直挺挺地站着。我想睁眼,眼皮却重得像灌了铅。迷迷糊糊中,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指甲在轻轻刮擦地板。第二天早上醒来,浑身酸痛,像打了一夜架。看了看床边地板,干干净净,什么痕迹都没有。也许真是做梦吧,我对自己说。
可接下来几天,那种被窥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在公司对着电脑,屏幕黑下来的一瞬间,我好像总能看到背后有个模糊的倒影。猛地回头,工位隔板后空空如也。在家里,眼角的余光总捕捉到一些快速移动的阴影,一闪而过,消失在门后或者家具的角落里。我跟王婷说,她觉得我神经病。
“你就是压力太大了,疑神疑鬼。”她一边涂着猩红的指甲油一边说,“要不就是亏心事做多了,心里有鬼。”
她的指甲油红得刺眼,像刚凝固的血。我闭上嘴,知道跟她说不通。
直到那个周五晚上。
我们又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了起来。具体为什么吵已经记不清了,大概又是钱,或者是谁不顾家之类的老调重弹。吵到后来,什么难听的话都往外蹦。
“你看看你那怂样!嫁给你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王婷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你他妈又好到哪去?整天就知道买买买,跟个吸血虫一样!”我也不甘示弱。
“我吸血?我他妈青春都喂了狗了!你个没用的东西,连个像样的包都没给我买过!”
“滚你妈的!想过就过,不想过就滚!”
“滚?这是我家!要滚也是你滚!”
她气得脸色发青,胸口剧烈起伏。突然,她抓起桌上的玻璃烟灰缸就朝我砸过来。我下意识一躲,烟灰缸擦着我耳边飞过去,狠狠砸在身后的墙上。
“砰”的一声闷响,烟灰缸没碎,墙上却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凹坑,周围簌簌掉下些墙灰。
我们都愣了一下,争吵暂时停止。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和灰尘的味道。
王婷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瞪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怨毒,那种眼神,不像是在看丈夫,倒像是在看杀父仇人。她没再说话,转身摔门进了卧室。
我颓然坐在沙发上,脑袋嗡嗡作响。墙上的那个小坑像个嘲讽的眼睛盯着我。屋里一片狼藉,地上还有刚才争吵时碰掉的杂志。我感到一阵极度的疲惫和虚无。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起身去收拾。捡起烟灰缸时,我无意间瞥了一眼那个墙上的凹坑。就这一眼,我的血好像瞬间凉了。
凹坑里,借着客厅昏暗的光线,我好像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动。
我凑近了些,心脏咚咚直跳。
不是虫子。那是一种……更难以形容的东西。好像是一小撮……头发?非常细,非常黑,正极其缓慢地、一丝丝地从墙皮的破损处钻出来,像是有生命一样,微微蠕动着。
我汗毛倒竖,猛地后退一步,使劲揉了揉眼睛。再凑过去看,墙坑里只有灰白色的墙体基层,哪有什么头发?刚才那一幕,就像瞬间的幻觉。
是错觉吗?因为太累,眼花了?
那一晚,我几乎没合眼。任何一点细微的声音都让我心惊肉跳。卧室门紧闭着,王婷大概已经睡了。整个房子静得可怕,那种被窥视的感觉达到了顶点,我甚至能感觉到那“视线”就来自……那面墙的方向。
第二天是周六,王婷一大早就出门了,没跟我说一句话。我一个人在家,坐立不安。总是忍不住去看那面墙。那个小坑还在那儿,平平无奇。我甚至走过去用手摸了摸,冰冷粗糙,就是普通的墙体。
可心里那种不祥的预感,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中午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件更诡异的事。
我在客厅抽屉里找东西,无意中翻出了去年拍的一张全家福。照片是在客厅拍的,就在那面墙的前面。当时觉得照片拍得挺好,背景整洁。可现在再看,我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照片里,我和王婷笑着站在中间。而在我们身后的那面墙上,就在现在出现凹坑的那个位置附近,照片上竟然显示……有一块颜色略深的阴影。那阴影的形状,模模糊糊的,像是一个蜷缩着的人形轮廓!就像……就像一个原本贴在墙上的人,刚刚离开,留下了一个淡淡的印子!
我以前怎么从来没注意到?
冷汗瞬间湿透了我的后背。这不是巧合!这房子,或者说那面墙,绝对有问题!
王婷晚上回来时,脸色似乎也不太好,但依旧没给我好脸色看。我犹豫再三,还是把照片的事跟她说了,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
“婷,你看这张照片,我们后面这墙上……是不是有点怪?”我把照片递给她。
她不耐烦地接过去,瞄了一眼,随即像被烫到一样把照片扔回桌上:“怪什么怪?光线问题而已!李伟,你他妈是不是真有病了?整天神神叨叨的!我看你是存心不想让我好过!”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
“觉得个屁!”她打断我,声音尖厉,“我告诉你,少来这套!这房子住了这么些年都没事,就你事多!你要是疯了就早点去医院,别在这吓唬人!”
她说完就气冲冲地去洗澡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看那张被扔在桌上的照片,心一点点沉下去。她刚才的眼神,除了不耐烦,似乎还有一丝……一闪而过的慌乱?她是不是也感觉到了什么,却不敢承认?
这一夜,更加难熬。
半夜,我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不是刮擦声,而是……一种极轻微的、湿漉漉的摩擦声,还夹杂着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吸吮的细微响动。声音的来源,清晰无比地指向客厅,就是那面墙的方向!
我吓得一动不敢动,浑身僵硬地躺在床上,竖着耳朵听。旁边的王婷似乎睡得很沉,但她的呼吸声……听起来有点不对劲,过于缓慢和沉重了。
黑暗中,恐惧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我死死盯着卧室门的方向,仿佛那扇门外,正有什么无法言说的恐怖东西在活动。
声音持续了大概十几分钟,然后毫无征兆地停止了。一切又恢复了死寂。
我几乎睁着眼到了天亮。
早晨,阳光照进客厅,一切看起来正常得可怕。那面墙静静地立在那里,那个凹坑也还在。我甚至怀疑昨晚的声音又是我的噩梦。
王婷起床后,显得异常沉默,脸色苍白得吓人。她没跟我说话,也没做早饭,只是坐在沙发上发呆。我注意到她不时地用手去摸自己的后背,肩膀,表情有些痛苦。
“你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她生硬地回答,眼神躲闪,“可能落枕了。”
落枕会这么难受?我看她坐立的姿势都很别扭,好像身上很疼一样。
接下来一整天,家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我们几乎零交流。王婷大部分时间都窝在沙发里,精神萎靡。我则被一种巨大的恐惧和预感折磨着,总觉得有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
那种不祥之兆,已经浓得化不开了。
傍晚,我出门去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烟,想透透气。回来时,刚走到楼下,就看见我家窗户里透出的灯光。一切如常。
可当我掏出钥匙准备开门时,手却僵住了。
门缝底下,渗出了一小滩……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
是血!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几乎停止思考。来不及多想,我颤抖着用钥匙打开门。
门开的瞬间,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客厅里的景象,让我魂飞魄散,永生难忘。
王婷……或者说,曾经是王婷的那个东西,就在客厅中央,那面墙的前面。
她已经不成人形。像被什么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撕扯开,又胡乱地拼接在一起。四肢以不可能的角度扭曲着,骨头刺破了皮肤,白森森地露在外面。
胸腔被彻底剖开,内脏和肠子流了一地,混着粘稠的血液,涂满了大半块地板。她的头歪向一边,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极致恐惧和痛苦,脸上凝固着难以置信的表情。鲜血还在从那些可怕的伤口里汩汩流出,汇聚成一片小小的血泊。
而最让我头皮炸裂、血液倒流的是——在那片血泊和尸块之中,在那面沾染了喷溅状血迹的墙上,那个被烟灰缸砸出的小坑附近,墙体表面……竟然清晰地浮现出了一个人形的轮廓!就像照片上那个模糊的影子,但此刻却异常清晰、深刻,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透明人,正紧紧紧地贴在墙上!轮廓的边缘,还在不断地渗出血珠!
那不是影子!那是什么东西曾经在这里待过的印记!
“呃……”我喉咙里发出一声不成调的哽咽,胃里翻江倒海,眼前一黑,直接瘫软在地,失去了意识。
……
后来,警察来了,救护车也来了。现场被封锁。我被当做第一嫌疑人带走了。盘问,调查,取证。
但我有不在场证明,便利店监控显示我离开的时间,法医推断的死亡时间在我出门之后。而且,现场没有任何外人闯入的痕迹,也没有找到任何除我和王婷之外的指纹、dNA。
更关键的是,法医和刑侦专家都无法解释王婷的死状——那种破坏程度,根本不是人力所能为的,更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压力瞬间碾碎、撕扯。
最终,我被排除了嫌疑。案子成了悬案,卷宗上写着“死因不明”。
房子自然不能再住了,被封了起来。我搬到了别处,但每晚都会从噩梦中惊醒,梦里全是那面墙和墙上渗血的人形轮廓。
我变得沉默寡言,害怕任何阴影,害怕独处。
大约半年后,我偶然遇到以前同小区的一个邻居。寒暄几句后,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我:“哎,李伟,你还记得你家那事儿吗?后来听说,那栋楼以前的地基,好像挖出过不太干净的东西……好像是很多年前,有个流浪汉死在那儿,尸体就嵌在乱石堆里,好久才被发现……都烂得不成样子了……”
我没说话,只是感到一股寒气从脊椎骨升起。
我不知道邻居说的是真是假,也不知道那面墙到底关联着什么。我只知道,有些征兆,一旦出现,就意味着无法挽回的厄运。那些看似无意的争吵,那个无意中砸出的墙坑,或许……都是某种引导,一步步触发了那面墙后隐藏的、嗜血的恐怖。
从此,这个城市的怪谈录里,又多了一条:小心你家的墙,尤其是那些意外破损的地方。谁知道那后面,是不是正贴着一个看不见的“邻居”,在耐心地等待着一个信号,然后……破壁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