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西头有座老宅,荒废了三十多年。
宅子主人姓陈,村里人都叫他陈老四。他死得蹊跷——一个夏天的清晨,有人发现他直挺挺地躺在自家堂屋的正中央,双目圆睁,嘴巴微张,像是要喊什么却没喊出来。奇怪的是,他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屋里也没有搏斗痕迹。
更让人脊背发凉的是,陈老四死后第七天,他家大门内侧出现了一道深深的抓痕,从门板顶端一直划到底部,像是被什么极锋利的东西划过,但又找不到任何金属碎屑。村里的老人窃窃私语,说那痕迹不像人造的。
自那以后,关于老宅的怪事就没断过。
有人说深夜经过时,会听见里面传来脚步声,缓慢而规律,从堂屋走到大门,再走回去,周而复始。还有人声称看见二楼的窗户后面偶尔有人影晃动,虽然那窗户早已被木板钉死。
老宅于是成了我们村的禁忌之地,孩子们被严厉告诫不得靠近,大人们也宁愿绕路而行。二十多年过去,风雨侵蚀让宅子更加破败,墙皮剥落,屋檐倾斜,但它依然立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警告。
直到李明远回来。
李明远是陈老四的外孙,在上海做了几年生意,据说混得不错。这次回来,他决定整修外公的老宅。
“都是迷信,”他在村长家里喝着茶,不以为然地摆手,“老房子空久了,难免有奇怪的声音,老鼠、风声、木头热胀冷缩,都能解释。”
村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明远啊,有些事宁可信其有。那宅子...不太干净。”
李明远只是笑笑。
第二天,施工队进了老宅。工头是个四十多岁的外乡人,不信邪,带着五个工人开始清理。第一天气氛还很轻松,大家有说有笑地搬出废弃家具,扫除积尘。
变化发生在第二天下午。
一个年轻工人在清理堂屋地面时,突然停了下来,蹲在地上仔细查看。
“老板,你来看这个。”他喊来了工头。
堂屋正中央的地面上,有一块颜色略深的区域,形状不规则,大约一张草席大小。最奇怪的是,这块区域异常干净——没有灰尘,没有蛛网,仿佛经常有人打扫一般。而周围的地面都积着厚厚的灰尘。
工头用扫帚擦了擦那块地,眉头皱了起来。他让工人继续干活,但气氛明显凝重了些。
第三天,一个工人从梯子上摔下来,扭伤了脚踝。他说好像有人从后面推了他一把,但当时他身后根本没有人。
第四天早晨,工人们发现他们前一天收拾整齐的工具散落一地,像是被人故意扔得到处都是。更令人不安的是,在大门内侧的门板上,他们发现了一道新的划痕——与那道旧的抓痕平行,略浅一些,但同样从顶到底。
工头脸色发白,当天就带着工人撤走了,任凭李明远加钱也不干。
“李老板,这活儿我们接不了,”工头走时摇着头,“那房子里有东西...不喜欢被人打扰。”
李明远虽然不信邪,但也不好强求。他决定自己先住进老宅,看看究竟有什么名堂。
我之所以知道得这么详细,是因为李明远是我远房表哥。他父母早逝,是跟着陈老四长大的,后来去城里读书工作,我们多年未见。他回来后,听说我在写关于本地民俗的论文,便常来找我聊天。
当他告诉我决定独自住进老宅时,我试图劝阻。
“明远哥,那么多传言,总不是空穴来风。何必冒险?”
他笑了:“学军,你是知识分子,还信这些?老房子有怪声太正常了。再说,那是我外公的家,能有什么害我?”
我无言以对。事实上,我对老宅的秘密也充满好奇。作为民俗学的研究者,我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于是我说:“那我陪你住几晚。”
李明远愣了一下,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好兄弟!那就这么说定了。”
我们选择了一个周五的晚上开始我们的“守夜”。准备很简单:两个睡袋,一些零食,手电筒,还有我偷偷带来的一台录音设备——我想记录可能出现的任何异常声音。
老宅的电早已切断,我们只能靠手电照明。傍晚时分,我们推开那扇有着两道划痕的大门,吱呀声在空荡的屋里回荡,仿佛在宣告我们的入侵。
宅子是典型的乡村民居结构:进门是堂屋,左右各有一间卧室,后面是厨房和储物间。一道木楼梯通向二楼,但楼梯口被几块木板钉死了,据说是陈老四死后不久,村里人怕小孩好奇上去出事给封起来的。
堂屋里还堆着一些施工队没来得及搬走的废弃家具,盖着防尘布,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群蹲伏的怪兽。
我们选择在堂屋靠近大门的地方铺开睡袋,这里离出口最近,万一有什么情况也好撤退。李明远还开玩笑说这是“战略要地”。
夜幕很快降临。
老宅没有通电,我们只有两支手电筒提供有限的光明。月光透过糊着灰尘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风穿过破损的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远处偶尔传来犬吠声,更衬托出屋内的寂静。
头几个小时平安无事。我们聊着天,回忆童年,讨论村里的变迁。李明远说起他记忆中的外公——一个沉默寡言但手艺精湛的木匠,为村里许多人打过家具,甚至现在有些人家还在用他做的桌椅柜床。
“外公做的家具特别结实,”李明远回忆道,“他说用的是传统榫卯结构,不用一根钉子也能用上百年。”
快到午夜时,我们渐渐困了,谈话变得断断续续。李明远先钻进睡袋,不久就传出均匀的呼吸声。我却毫无睡意,紧张地注视着黑暗中每一个模糊的轮廓,耳朵捕捉着每一个细微声响。
老宅的确有很多声音:木材因温度变化发出的噼啪声,风吹过缝隙的哨声,不知什么小动物在墙体内跑动的窸窣声。都能用常理解释,但我仍然脊背发凉。
突然,我清楚地听到楼上传来一声脚步声。
很轻,但很清晰——像是有人轻轻踩在木地板上。
我猛地坐起身,心脏狂跳。推醒旁边的李明远:“你听到了吗?”
他睡眼惺忪:“什么?”
“楼上好像有声音。”
我们屏息静听。几分钟过去了,什么也没有。
“肯定是老鼠。”李明远嘟囔着,又躺了回去。
我却再也睡不着,睁着眼睛直到天际发白。
第二天白天,老宅看起来平常无奇。阳光透过窗户照亮屋内飞舞的尘埃,昨夜的神秘氛围荡然无存。我们检查了整个一楼,没有任何异常。楼梯口的封板完好无损,不像有人上去过的样子。
“看吧,就是心理作用。”李明远自信满满,“今晚我再住一晚,肯定就适应了。”
我本应回城,但强烈的好奇心让我决定再留一夜。白天我去拜访了村里几位老人,想了解更多关于老宅和陈老四的事情。
八十多岁的李奶奶是村里最年长的人之一,她记得陈老四死时的情形。
“陈老四死前那阵子不太对劲,”她摇着蒲扇,眯着眼睛回忆,“总是喃喃自语,说‘快了快了’。有人问他什么快了,他只是摇头。”
“他死的那天晚上,邻居说听到老宅里有奇怪的声响,不像木工活的声音,更像是...挣扎的声音。但当时没人在意。”
我问及大门上的抓痕,李奶奶脸色变了变,欲言又止。
“学军啊,有些事不知道比较好。那宅子...让它安静待着吧。”
这种话只会更加激起我的好奇心。我又去找了村长,软磨硬泡下,他终于透露了一点信息:
“陈老四死前接了个活儿,给村东头赵家做一套婚嫁家具。但他没做完就...”村长叹了口气,“奇怪的是,他死后有人去收拾工具,发现他最珍视的一套凿刀少了几把,怎么找也找不到。”
“什么样的凿刀?”我问。
“木匠用的普通凿刀,但陈老四那套是祖传的,据说特别锋利,手柄是黑檀木的,上面刻着奇怪的纹路。”
带着这些信息,我回到了老宅。李明远正在检查堂屋中央那块异常干净的地面。
“学军,你来看,”他指着地面,“我注意到一件事:这块地方无论扫没扫过,总是比周围干净。像是...有什么东西经常在这里摩擦。”
我蹲下身仔细查看。确实,这块区域不仅干净,而且木质表面比周围要光滑得多,几乎有一种包浆的感觉。
“你外公生前常在这里干活吗?”我问。
李明远摇头:“我记得他的工作台在靠窗的位置。”
夜幕再次降临。
有了前一晚的经验,我本以为会放松些,但相反,我更加紧张。白天的发现让老宅的谜团更加深邃。
我们照例铺开睡袋,但今晚谁也没有睡意。黑暗中,我们低声交谈,讨论着各种可能性。
“如果真有什么...东西,”李明远轻声说,“我觉得它可能不是恶意的。毕竟我外公是好人,从没害过谁。”
“有时不是善恶问题,”我说,“民俗学里有很多记载,某些死亡会留下强烈的‘印记’,像录音回放一样重复某个场景。”
“你是说像鬼魂?”李明远语气中带着怀疑。
“不完全是。更像是一种残留的能量,一种印象...看情况而定。”
谈话渐渐停止。夜越来越深。
就在午夜刚过不久,我们同时听到了那个声音。
脚步声。
从二楼传来。
缓慢、规律:一步...停顿...又一步...再停顿...
像是在踱步。
李明远猛地坐起,我听到他倒吸一口冷气。我们打开手电,光线在黑暗中显得微弱无力。
脚步声持续着,不紧不慢,从一处移到另一处。
“楼上不可能有人,”李明远声音发颤,“楼梯是封死的。”
“除非...”我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有别的途径上楼?”
我们竖起耳朵听着。脚步声现在移到了二楼靠近楼梯口的位置。
然后,我们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一种摩擦声,像是有什么重物在地板上拖动。
紧接着是一声闷响,仿佛什么东西倒下了。
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这种寂静比声音更令人恐惧。
几分钟过去了,什么声音也没有。我和李明远对视一眼,在对方脸上看到了相同的惊惧。
“我们得上去看看。”李明远突然说,声音里有一种决绝。
“可是楼梯被封了。”
“厨房后面有个小梯子,通向后院的杂物棚顶,从那里可以爬到二楼的窗户。”李明远说,“我小时候常这么偷偷溜出去。”
我心跳加速。一方面恐惧至极,一方面又强烈想知道楼上究竟有什么。
我们拿起手电,小心翼翼地走向厨房。果然,那里有一架旧竹梯。我们把它抬到后院,靠在墙上。棚顶确实与二楼一扇窗户齐平,那扇窗户的玻璃早已破碎,只剩空框。
李明远先爬了上去,我紧随其后。
从棚顶到窗户有点距离,李明远费力地攀住窗框,翻身进去。然后伸手拉我。
二楼的空气令人窒息——浓重的灰尘味混合着某种难以名状的陈旧气息。手电光扫过,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时间凝固的空间。
这里似乎是卧室兼储藏室。旧家具、箱笼堆在角落,盖着厚厚的灰尘。但有一处异常:地板中央有一块区域相对干净,就像楼下堂屋那块一样。
更引人注目的是,这干净区域的地板上,散落着一些木屑和碎片。
李明远蹲下身,用手指沾起一点木屑闻了闻:“是木香木,外公最喜欢用的木材。”
我们继续检查。在房间一角,发现了一件不寻常的东西——一个旧木箱,箱盖开着,里面是一些木工工具:刨子、锯子、尺规,都锈迹斑斑。
但箱盖内侧有几道深深的划痕,与大门上的抓痕惊人地相似。
“这箱子...”李明远喃喃道,“我见过。外公常用它放他的宝贝工具。”
我突然想起村长的话:“你说过你外公有一套祖传的凿刀?”
李明远点头:“是他最珍视的工具,从不让人碰。”他仔细翻看箱内,“奇怪,这里没有。按理说应该在这里的。”
我们继续搜寻。手电光扫过墙壁时,我注意到一面墙上有许多细密的划痕,排列成一种奇怪的图案。
“明远哥,看这个。”
李明远走近查看,脸色突然变得苍白。
“这是...外公的习惯。”他声音干涩,“当他思考设计时,会用凿子在墙上画草图。这些...这些是家具的榫卯结构图。”
但更令人不安的是,在这些设计图之间,有许多杂乱无章的划痕,深而急促,完全不像是设计草图,更像是...疯狂状态下的刮划。
就在我们研究墙上的划痕时,楼下传来了声音。
大门开合的声音。
我们僵住了,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我们是从后院爬梯子上来的,前门应该锁好了才对。
沉重的脚步声在楼下响起,一步步走向堂屋。
我腿软得几乎站不住,李明远扶住我,示意保持安静。
我们听到楼下堂屋里传来某种动静——像是物体被拖动的声音,然后是重物落地的闷响。
接着,一种新的声音传来:一种有节奏的刮擦声,伴随着低沉的喘息。
李明远突然向楼梯口走去。我惊恐地想拉住他,但他挣脱了,开始用力撬封住楼梯的木板。旧木板并不结实,很快就被撬开一块。
“我要下去。”他坚决地说。
“你疯了!下面有东西!”
“那是我外公的家!”他眼中有一种奇异的光芒,“我有权利知道真相。”
不等我阻止,他已经从撬开的缺口钻了下去。我犹豫片刻,一咬牙也跟了下去。
楼梯吱呀作响,仿佛在抗议这多年来的第一次踩踏。
楼下堂屋的情景让我终身难忘。
堂屋中央,在那块异常干净的地面上,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不像是实体,更像是由尘埃和阴影组成的朦胧人形。它俯身在地,做着某种重复性动作:前推,回拉,前推,回拉...
伴随着每次动作,都有那种刮擦声响起。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虽然看不清细节,但能隐约辨出那人形手中似乎握着什么工具——长而细的形状,随着动作微微反光。
李明远呆立在楼梯底部,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
突然,那个影子停了下来,慢慢转向我们。没有面孔,没有特征,只是一团模糊的阴影,但却能感觉到它在“看”着我们。
然后它开始消散,就像滴入水中的墨迹,慢慢变淡,融入空气中。
几秒钟后,堂屋里空无一物,只有我和李明远粗重的呼吸声。
但地面上留下了东西。
在那块干净区域的中央,躺着三件工具——长而细的凿刀,檀木手柄上刻着奇异纹路,刀刃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陈老四失踪的那套祖传凿刀。
李明远缓缓走上前,蹲下身,却不敢触碰那些工具。
“我明白了...”他喃喃自语,“他死前在这里做最后的工作...但发生了什么...事故?疾病?”
我注意到大门内侧,在那两道旧抓痕旁边,出现了第三道新鲜的划痕,从顶到底,深而清晰。
“不是事故。”我轻声说,一个可怕的猜想在我脑中形成,“我也只是猜测,你外公死前可能不是在制作家具,而是在试图阻止什么...或者被困在了这里。这些凿刀,这些抓痕...”
李明远抬起头,眼中有着与我相同的恐惧和理解。
我们没再说话,默默收集起那些凿刀,退出老宅,轻轻带上门。第三道划痕在月光下如同新鲜的伤口。
后来,李明远改变了计划,没有整修老宅,而是请人做了加固维护,确保不会倒塌也不会有人闯入。每年清明,他会回来在门前放一束花,但从不进去。
村里关于老宅的传言又添了新版本,有人说深夜经过时,现在能听到两种声音:原有的脚步声和一个新的刮擦声。
而我则在民俗学研究中发现了一些令人不安的记录:在某些传统信仰中,极度的执念有时会留下不止于记忆的痕迹;而一些手工匠人对毕生作品的执着,可能超越生命的界限。
老宅依然立在村西头,沉默而神秘。有时我忍不住想,或许有些空间承载了太多记忆,以至于时间在那里变得扭曲重叠;或许有些时刻太过强烈,以至于在某个维度上不断重演。
我们总试图用逻辑解释一切,但有些谜团最好保持原状,如同那扇紧闭的大门,内里的真相永远不必全然揭示。寂静本身即是最响亮的答案,而黑暗中未被说出的故事,往往比任何光明下的解释都更加持久、更加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