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上,齐泰跪伏于地,额角微汗。
他曾坚信,这两策与皇长孙无关。
可如今,随着杨士奇的脚步踏入殿门,那份笃定开始动摇。
“臣杨士奇,参见陛下。”
声音落地,齐泰猛然侧目。
右前方,那人已立身而起,衣袍肃整,目光如炬。
“免礼。”朱元璋语气平淡。
可朱标看得清楚,父亲的手指微微收紧,眼底藏着难以掩饰的期待。
杨士奇起身站定。
太祖环视群臣,朗声道:
“前些时日,咱命尔等思虑两项国策。”
“其一,乃北境战事。高丽先犯我边,虽属小邦,此举却是对我天朝尊严之辱。燕王已奉命返镇北平,扬我国威。”
“然北元残部死而不僵,屡屡窥边,扰我黎民,乱我河山。”
“自秦汉以降,北方之患如野火燎原,灭一茬生一茬。”
“故此,咱所求者,并非一时胜负,而是能保大明百年安稳的长策。”
“如何根除北患,永绝后患?”
“其二,则是内政根本——兴文教,振百工。”
“此二者,皆系国运所托。”
话音落下,太祖目光直落杨士奇身上。
“杨士奇,咱知晓你。秦王奏疏之中,曾言你才识过人。”
“近日的风波,加上早前殿中之事,你心里应当有数。”
“你可曾在咱那二孙面前亲口说过,因咱大孙举荐,特来为大明献上治国之策?”
“是或不是?”
话音落下,殿内气氛骤然收紧。
老皇帝的声音里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焦灼。
他对“大孙”的一切动向,早已倾注了全部心神。
倘若杨士奇此刻否认,哪怕有一丝迟疑。
以事态之严重,恐怕难逃重罚。
整座奉天殿陷入沉寂。
百官目光齐刷刷落在杨士奇身上,静候其言。
吏部尚书詹徽与兵部尚书茹瑞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多年宦海浮沉,而一个眼神便足以传递千言万语。
他们记得杨士奇——那个在“大明一梦”中露过面的人物。
身为历经五朝的老臣,断不至于冒死欺君。
可此人尚处壮年,谁又能料定他不会一时冲动?
若真有虚言,后果不堪设想。
而在另一侧。
蓝玉、常茂等人却满目振奋。
雄英!
国策!
二字如火,点燃了他们心中的期待。
群臣心思翻涌,不过刹那之间。
杨士奇已然开口。
“回陛下,所言属实!”
“哦?”老爷子身躯微震,几乎起身。
身旁的朱标蓦然侧首,目光如炬,直射杨士奇。
后者继续道:
“启禀陛下,皇长孙所托微臣者,正是陛下先前提及的第一策——永绝北患!”
老皇帝呼吸一紧,“细细道来!”
杨士奇环视群臣。
声调坚定,字字如锤。
他知道,真正牵动陛下心弦的,并非策略本身,而是那个“大孙”。
他亦想起昨日那一幕——诡异、震撼。
皇长孙所授之言,纷繁复杂,彻夜难眠。
千头万绪中,终被他寻得一线脉络。
正色陈辞:“欲知此策缘何而生。”
“请陛下准许微臣先问诸位同僚,其所思所解,从何而来?”
“想必诸公必会追溯前朝旧制,寻求借鉴。”
“但……”
“皇长孙所见,截然不同。微臣思索通宵,唯觉其意深远,根系苍生!”
“苍生?”
此二字一出,满殿皆惊。
众人面面相觑,眼中尽是困惑。
北境边患,刀兵不息,怎会与百姓扯上关联?
“你说的是……万民?”老爷子眉头紧锁,低声重复。
“不!”杨士奇断然摇头,“所系者非一人一地,乃是普天之下黎民苍生。确切而言,是大明百姓与北境子民;若推而广之,则天下之人,四海之内,皆在其列!”
老者眉头紧锁,“此话怎讲?”
“陛下容禀,且听臣一问。”
杨士奇神色肃然,转向朝中诸臣:“请问诸位大人,倘若真要根除北患,依诸公之见,当行何策以定乾坤?”
此言一出。
群臣先是愕然,继而低头沉思。
片刻后,一名官员上前奏对。
“昔汉武帝征伐匈奴,终得大胜。其所凭者,乃精锐之师,利刃之器。”
“更兼雄才之将,国力鼎盛,方可压敌于千里之外。”
“翻阅史册,莫不如是。”
“然战胜易,灭族难。匈奴之亡,实至东汉方成定局。”
“且其败后,鲜卑乘势而起,取而代之,执掌草原。”
“鲜卑之后,柔然兴焉,继而突厥称雄。”
“须知草原部族林立,并非铁板一块。以一国之力驱逐一部,已属艰难。”
“彼等逐水草而居,无城郭之固,疆域辽阔,气候严酷。”
“我军每北进一次,皆耗资巨万,倾尽国力。”
“胜则罢兵,尚可言功。”
“若徒劳无功,便是挫辱;一旦战败,国本动摇!”
这官员话音未落。
匍匐在地的齐泰忽然开口:“正因如此,唐太宗北征既毕,遂行‘以夷制夷’之策。”
“但此策亦险。”
“稍有差池,便酿成安史之乱般的浩劫。”
“故而——”
“历朝虽能暂抑外患,却从未真正实现永绝边忧。”
“陛下!”
“这正是二皇孙与臣等难以信服杨士奇之言的缘由。”
“欲求一劳永逸?”
“谈何容易!”
“其间难关几重?阻碍几许?”
“又怎能令草原游骑如我中原王师,安居城垣,守土有责?”
“我朝强盛时,彼遁于漠北;衰微之际,即南下犯边……”
“当今大明制度,实融历代之所长。”
“筑长城以拒敌于外。”
“设藩王与卫所,控扼要害。”
“前哨之地,更有归顺元将协防,借彼之力,制彼之族。”
齐泰果非常人。
昔日曾为建文帝执掌兵部,今日论政,条理分明,如数家珍。
连当前边防布局之细节,亦了然于胸。
若只看架构之周密。
大明今日之策,几近所能企及的极致。
言毕,齐泰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杨士奇。
“你声称皇长孙许诺你参与国策制定!”
“试问,如今我大明已融合历代治世之长,制度完备,纲纪严明!”
“那皇长孙还能提出什么不同凡响的方略?”
“莫非是你假托其名,肆意妄言?”
“陛下……”齐泰猛然转身,面向御座之上的朱元璋。
“臣与二皇孙所行之事,皆出于忠君报国之诚,毫无私念,请圣上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