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地下拳场那充斥着原始暴力与疯狂呐喊的黑暗世界截然不同,此时在G国另一处灯火通明的影视拍摄基地,气氛则是另一种形式的紧张与有序。
这是一个仿照东方古代街市搭建的庞大片场,飞檐翘角,灯笼高挂,只是此刻布满了现代化的拍摄器材和密密麻麻的电线。
空气中弥漫着木头、油漆以及盒饭的混合气味。
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远离主演们舒适的休息区,一个年轻人正席地而坐,背靠着一个装满杂物的道具箱。
他穿着脏兮兮的、与主演同款的粗布古装戏服,脸上带着些尘土,却掩不住那份与季明熙极为相似的、精致的五官轮廓。
只是他的眼神不像季明熙那般冰冷,反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温顺和不易察觉的疲惫。
文昊,是剧组里众多武打替身中的一个。
此刻,他怀里正紧紧抱着一只洗得发旧、甚至有些掉色的蓝色毛绒小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小熊柔软的耳朵。
“武替!到你了!快准备!”副导演拿着喇叭,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
纪明煊立刻像是被按下了开关,迅速而轻柔地将小熊塞进自己随身的背包里,拉好拉链,然后小跑着来到拍摄区域。
“听着,”动作指导在一旁快速跟他讲戏,“你先跟‘黑衣刺客’过三招,记住走位,然后被他‘一掌’击中胸口,撞破后面三楼的木头栏杆,从上面掉下来,砸碎下面那张道具桌子!动作要连贯,摔得要真实!明白吗?”
“明白了,指导。”纪明煊点点头,眼神瞬间变得专注。
他活动了一下手脚关节,深吸一口气,走进了灯光汇聚的表演区。
“《天涯客》第三十二场第七镜,Action!”
打板声落下,纪明煊瞬间进入状态。
他与扮演黑衣刺客的武行老师迅速交手,拳来腿往,动作流畅而充满力道,每一个闪避、每一次格挡都精准地落在预设的走位上。
他的身体协调性极好,显然经过长期严苛的训练。
三招过后,按照设计,他胸口被“击中”,整个人踉跄着向后猛退,后背狠狠撞上三楼的木质栏杆!
“咔嚓!”
道具栏杆应声而碎,木屑飞溅。
纪明煊的身影从三楼直坠而下!
他的身体在空中努力调整着姿势,以确保落地时能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但近十米的高度带来的冲击力依然巨大!
“砰——哗啦!”
他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下方那张精心准备好的、看似结实实则内部已经处理过的道具桌子上,桌子瞬间四分五裂,木片纷飞。
“cut!”导演的声音从监视器后传来,却没有赞许,“落地的姿势不够舒展!镜头里看着假!桌子碎得也不够漂亮!道具组,换新的栏杆和桌子!准备再来一条!”
纪明煊从一堆木头碎片中爬起来,默默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左侧肩膀和后背传来一阵钝痛,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第二次,第三次……
每一次,他都从三楼撞栏、坠落、砸桌。
每一次,导演都因为各种细节问题——栏杆破碎的瞬间不够震撼、空中姿态不够惊险、砸桌的动静不够大——而要求重来。
道具组准备了充足的备用栏杆和桌子。但纪明煊的身体,却没有备用的。
第四次坠落时,他的右脚踝在接触地面时扭了一下,钻心的疼。
第五次,他的后背被一块飞溅的木头碎屑划开了一道口子,火辣辣的。
但他始终咬着牙,没有吭声。
“第六次!Action!”
纪明煊再次与“黑衣刺客”过招,撞击栏杆,纵身跃下。
剧烈的风声在他耳边呼啸,他已经熟悉了这种失重感。
然而,就在他即将砸向桌子的瞬间,下方一块未曾清理干净的、较为坚硬的桌子残骸,恰好硌在了他后脑勺的位置!
“咚!”
一声闷响,不同于之前撞击的声音。
文昊甚至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眼前猛地一黑,所有的声音和光线瞬间离他远去,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彻底陷入了短暂的空白。
他的身体软软地瘫在破碎的木屑中,一动不动。
“文昊?”
“喂!文昊!你没事吧?”
现场瞬间一片混乱,工作人员和武行老师们纷纷围了上来。
“好像砸到头了!”
“快!叫救护车!”副导演的声音带着惊慌。
就在有人准备拨打急救电话时,躺在地上的纪明煊,睫毛颤动了几下,意识如同潮水般艰难地回归。
他猛地睁开眼,剧烈的眩晕和恶心感让他差点呕吐,后脑勺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如同针扎般的剧痛。
他看到周围围拢的人群和担忧的目光,听到“救护车”的字眼,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抗拒涌上心头。
去医院?要花钱,会耽误工作,甚至可能失去这个机会……
他不能倒下!
“我……我没事……”他挣扎着,用手臂支撑起上半身,声音有些虚弱,但却异常坚定。
他甩了甩依旧昏沉的脑袋,试图驱散那强烈的眩晕感,强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就是……就是刚才有点懵,休息一下就好。导演,我还可以……可以继续拍。”
他的脸色苍白,额头上布满了冷汗,按在地上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任谁都看得出他在强忍极大的不适。
但那双与季明熙相似的眼眸里,却闪烁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倔强和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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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撞击、坠落、砸桌。
纪明煊几乎是用意志力强撑着完成了所有动作,直到导演那声“过!”
如同赦令般响起,他紧绷的神经才骤然松弛,差点直接瘫软在地。
他拒绝了剧组人员后续的关心和去医院的建议,默默领了群头发下来的、皱巴巴的现金。
将那份微薄却沉甸甸的薪水小心翼翼塞进背包最内层,紧挨着那只蓝色小熊,他才感觉踏实了一些。
背着那个略显破旧的小包,纪明煊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一瘸一拐地走向公交站。
右脚踝肿得厉害,后脑勺的钝痛一阵阵袭来,伴随着轻微的恶心感。
他挤在晚高峰拥挤闷热的公交车里,紧紧抓着扶手,看着窗外流光溢彩却陌生的城市,眼神有些空洞。
只有想到那个地方,想到那个人,他灰暗的眼底才会闪过一丝微光。
他回到了那个隐藏在城市褶皱里的地下拳场。
不过,他不是来打拳的,这里是他们兄弟俩目前勉强能称之为“家”的落脚点——拳场后台一个堆放杂物、狭小却相对独立的换衣间。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皮门,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汗味和廉价消毒水味道混合着传来。
换衣间里灯光昏暗,季明熙正背对着门口,赤裸着上身。
季明熙的状况看起来同样糟糕。
精悍的身躯上布满了青紫交加的淤痕,左侧肋下那片巨大的淤青尤为刺眼,那是旧伤叠加新伤的结果。
他的后背也有几道明显的擦伤和肿胀。他正反手拿着一贴膏药,费力地试图贴到肩胛骨下方的一处淤伤上,但角度刁钻,尝试了几次,膏药都歪歪扭扭地贴不稳。
就在这时,一双手从他身后伸了过来,自然地接过了那贴膏药。
“看你这小短手,笨死了,我来吧。”带着笑意的、略显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虽然难掩疲惫,却透着哥哥特有的宠溺。
季明熙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他记得纪明煊说过今天有个挺重的替身戏。
纪明煊没有立刻回答,他仔细地将膏药抚平,确保贴牢在弟弟的伤处,动作轻柔而熟练,仿佛做过无数次。
然后他才绕到季明熙面前,咧嘴想笑,却扯动了嘴角不知何时留下的小擦伤,轻轻“嘶”了一声。
“我厉害呗,一条过!”他扬起下巴,试图做出得意的样子,但苍白的脸色和眉宇间的倦容出卖了他。
季明熙没理会他的吹嘘,那双冰冷的眸子锐利地扫过他的脸,然后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拨开他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刘海。
一道已经凝结、但依旧明显的血痕,藏在发丝深处,暴露在昏暗的灯光下。
季明熙的眼神瞬间沉了下来,周身的气压都低了几分:“你流血了。”
纪明煊下意识地想偏头躲开,却被季明熙固定住。
他讪讪地笑了笑,满不在乎地说:“嗐,小伤,不小心蹭了一下,都快好了。”
他试图转移话题,从自己包里翻出碘伏和棉签,“别光说我,你看看你身上,都快没块好地方了。转过去,哥给你擦点药。”
季明熙沉默地看着他,最终还是依言转过身,将伤痕累累的后背对着他。
狭小的换衣间里,兄弟俩谁都没有再说话。
纪明煊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蘸着碘伏,为弟弟清理背上的擦伤,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每当他感觉到季明熙肌肉因刺痛而微微绷紧时,手上的动作就会更轻一分。
然后,他拿起活血化瘀的药油,倒在手心搓热,再用力而均匀地涂抹在那些触目惊心的青紫淤痕上。
药油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暖意。
“喂,句号大佬,”纪明煊一边揉着,一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打破沉默,“你今天是不是又赢得特轻松?台下那帮人是不是都快把你吹上天了?有没有什么漂亮小姐姐给你送花啊?”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编造着各种有趣或无厘头的小事,试图驱散这满室的伤痛和压抑。
季明熙始终沉默着,没有回应他的调侃,但紧绷的肩颈线条,却在哥哥絮絮叨叨的声音和掌心温暖的揉按下,一点点松弛下来。
只有在这种时候,他眼中那冰冷的寒意才会稍稍融化,流露出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属于人的温度。
等给季明熙上好药,纪明煊才龇牙咧嘴地开始处理自己的伤。
扭伤的脚踝肿得像馒头,他笨拙地涂抹着药膏。
季明熙看不下去,一把夺过药膏,蹲下身,沉默却力道适中地帮他揉按起来。
纪明煊疼得倒吸凉气,嘴里却还在不停:“轻点轻点!你这是报复!绝对是对我刚才说你小短手的报复!”
季明熙抬头瞥了他一眼,手下力道不减,但眼底深处,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在这个拥挤、破败、弥漫着伤痛与药味的狭小空间里,两个遍体鳞伤的年轻人,在相互舔舐伤口、依偎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