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常署前的白沙在晨风里微微起伏,像一张铺满了细盐的鼓面,谁上前一步,脚跟便敲出清脆的一声。
三更后的细雨早已收了,檐角的水珠还未滴尽,悬在瓦牙之间,映出一轮浅白的天色。
礼官分列,冠冕森然,王司徒的车驾最先抵达,青盖之下,一缕麝香与纸墨相杂的味道顺风而来,压住了城中尚未散尽的酒气与炭烟。
钟声未绝,东厢便又传来甲马辘辘声。
相国府的黑檐轿缓缓入位,轿帘轻挑,一只厚掌按住了帘角又放下,像一团油光正挑帘窥视,又倏忽退避,留下帘下的阴影比晨光更浓。
李儒身着素色朝服,自相国轿后的随步出,袍角不沾沙,一双眼却像针,轻轻在众人脸上游走,最后落在白沙尽头的那道门。
门里,吕布束好武冠。
冠下乌发如墨,披落在甲缝之间。他今日不披重甲,黑金战袍上只挂两片护肩,行至门槛,一脚踏出,白沙微颤,沙面扬起的一圈纹像水纹,扩散开去。
张辽、高顺在左右,陈宫稍后,手中把玩着一支短笛,笛尾敲在掌心,一“嘀”不起眼的轻响,却像将刀在鞘内试了一试。
“礼成队,就位——”太常令清声。
王司徒抬手,袖角落回案上。他的目光穿过礼官,穿过沙地中央的青石案,落在对面李儒身上,淡淡一笑:“李都护,烦请示礼。”
李儒拱手,语声不疾不徐:“今日会礼,三问三答。一问:歌伎入籍,礼从何来?二问:义女非伎,家法何据?三问——”
他眼角斜落,扫过吕布,“温侯昨夜解冠示怒,冠为君子之容,怒与礼可并行否?”
最后一问落地,白沙上一阵暗哗,又很快平静。
陈宫笑声先起:“好个三问。第一问,礼自先王来,变亦有常,然变不废本,‘乐由中出’,非夺人以为礼也。第二问,家法所据,出于合义之名与昭告之礼,王司徒文书齐备,区区‘相国令’安能坏之?至于第三问——”他斜瞥吕布,“君子之怒,怒在心,表在冠。冠解而不堕,是知进退。此乃礼之至。”
白沙上又一阵轻响,有赞许、有不屑。
李儒不接陈宫的话,只将手中竹简一翻,笑意温温:“公台言极是。然而古人亦云:以礼制心,非以心制礼。温侯以冠示怒,是其心在礼上;若心在礼上,又何惜一伎以成大义?相国令有失偏颇,今特更陈一策,愿与诸公共参。”
王司徒目光一滞,袖中指尖动了一动,像在敲无形的案。陈宫眸光微警,吕布却只是低低一笑,那笑像风过刀背,细而凉。
“请。”王司徒披裘微倾。
“捧德。”李儒两字甫出,白沙边缘便有几个老臣眉微蹙。
他似未觉,仍缓道,“世道中衰,礼乐崩坏,需有一人,以武德冠冕天下,以身作范,捧其德、扬其名,使天下忘‘夺’而知‘献’,忘‘私’而记‘公’。此策,曰‘捧德’——或者,公台更喜欢一个俗称,叫‘捧杀’。”
众臣一凛,低低窃语声起。
王司徒眼睫后光微动,陈宫唇角扬起一点,却不语。李儒却像自嘲般笑了笑:“诸公莫急,‘捧杀’之‘杀’,不杀人,杀的是疑心与乱法。温侯武冠天下,名动诸军,众心所向。如其今以‘义’自标,肯为天下表其节,舍所爱以全礼,则‘义’非一人之义,而为天下之义。此其一也。”
他抬手,食指轻点虚空:“其二,相国拟奏请:请天子授温侯为‘执金吾’,统领宫禁诸卫,金门出入,以清宫闱,以肃宵小。此职或轻或重,在人不在名。温侯若受之,则以一身之威护社稷,以一冠之怒秉王道,毋庸血刃,亦可折奸邪之心。”
“执金吾”三字落地,白沙上空像被无形之手拨了一下。在场能吏,皆懂其意:执掌宫禁,近君之职,名望骤起,亦瞬入火口。
王司徒袖内指尖骤然一紧,心底却已明白李儒这一“捧”,恰是将吕布置于刀口上:位高,则诸侯怨之;近君,则在董卓眼皮之下,被缚之力倍增。
“李都护此言,似抬举,实绑缚。”陈宫淡声,“‘捧德’之名好听,‘捧杀’之实刺耳。以礼索人,以名绑人,以位困人,不出三日,洛阳巷议尽归于‘温侯为相国鹰犬’。你我言语,于天下,不过三日。”
李儒不恼,笑如旧:“公台所虑,李某岂不知?所谓‘捧杀’,杀非人,杀其可疑之名。温侯既受执金吾,则可正名:非为董氏鹰犬,乃为汉室金吾。至于‘献伎’,今相国愿退一步——”
众人纷纷抬眼。王司徒袖中那一下紧扣松了半分。
“王司徒义女之名,非伎之属。相国即刻遣吏更正昨令,凡诸侯入京,悉以所携伎籍于乐府,义女不在此列。”李儒笑意更温,“相国退一步,以示‘家国两全’之仁。温侯可乎?”
这一步退得柔顺,退得体面,退得众臣心头一松。
白沙上低声嗟叹一片:董卓竟能退?淡淡的可亲之名,像丝一般缠上众人心头。王司徒心里却反倒冷了一寸——李儒在“家礼”上退,就是为了让“国法”与“名位”更紧。
“李都护退得漂亮。”陈宫看向吕布,“主公?”
吕布这才上前一步,靴跟在白沙上敲出一声短促的响。他先向王司徒一拱,复向太常令一礼,然后方缓缓转向李儒:“李都护之策,听来如春雨,如玉簪插鬓,温润而不刺。只是我有两问。”
“请。”李儒含笑。
“一问:若我受‘执金吾’,所执者何‘金’?‘金’是汉家金,还是相国家之金?”吕布目光淡淡,像看穿了白沙下的一条细蛇。
“汉也相也,今在一体。”李儒答得不慢,“相国拥天子以令诸侯,诸侯若不从,谁担天下之乱?温侯执金吾,执的是‘秩序’二字。”
“二问:若我不受,李都护便要杀我之‘疑’么?”吕布笑了笑,“捧也罢,杀也罢,终究是你说。我既冠在头上,刀在心上,有些事不劳旁人。”
此言一出,白沙上几位年轻武官忍不住侧目——有人在心里暗暗竖起了拇指。陈宫低头,笛尾轻轻一弹,像在共鸣。
李儒眸光微黯,随即又亮起来:“温侯言快。受与不受,在君一念。然今日会礼,不止相国令,尚有诏书在此。”
他一挥手,自相国轿侧走出两名侍从,捧着黄绫。
太常令变色,急上一步要接,李儒却笑:“太常勿急。此诏出自德阳殿,乃陛下亲笔,言‘温侯勇盖世,忠可托’,特召入金门,赐环佩,命为执金吾,兼统都司,使“外清暴乱,内肃宫闱”。诏既行,礼亦毕。诸公,以礼受诏如何?”
“以礼受诏!”白沙上齐声,礼官们如释重负。
王司徒的指尖在袖中再一次扣紧——李儒将“相国令”拔去,换成“天子诏”,把刀由粗斧换成绫帕,缠得更紧。你拒“相国”,可拒;你拒“天子”,便是逆。
吕布胸口那枚木簪轻轻一颤,像有一丝细热透过皮肉。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指腹正无意识地按着那处——貂蝉昨夜的眼波仿佛仍在簪尾上流动。
逆命龙瞳在眼底悄然张开,他看见一条又一条气运之线自白沙四方延展:一条通往金门,光明直白,却覆着薄薄的油,滑而易坠;一条绕过宫城,入市井,暗而曲折,却有几个火点隐隐燃着,像是民望与侠名。
“温侯。”陈宫低声,只有他一人能听见,“受之。”
“我知道。”吕布的唇角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他抬手,解下朝服上的束带,单膝前跪,沉声道:“臣吕布,受诏。”
黄绫展开,诏语如练,礼官唱读,声穿过白沙,穿过太常署的门梁,穿入清晨尚未完全苏醒的洛阳城。
许多未得朝权的中下官员站在外围,伸长了脖颈,看着那个黑衣武人单膝跪地的身影。有人悄声说:“汉室有救矣。”有人却只冷笑:“相国多了一条锁链。”
“赐佩。”李儒的声线适时抬高,“赐金吾环,赐戍楼之箭,赐殿底之虎符半对,另一半在相国处。金门出入,禁中巡防,皆听金吾令。此礼,礼成!”
“礼成——”礼官们应和,整齐的声浪里,有人为之心动,有人心寒。
吕布起身,手中环佩在袖底轻轻一碰,发出含金的清响。
陈宫与张辽上前,与他并肩往太常署之外行去。走过白沙边,他忽地驻足,回首看了一眼王司徒。王司徒与他目光相接,仅以极微的点头回之。
“会局于礼,局外见人。”陈宫低声道,“入金门之后,别让人把你的刀也收了。”
“收不得。”吕布的声音更低,“刀在心里。”
——
德阳殿外的金门巍巍,门钉列列,红漆在晨光里像新凝的血。
穿过金门,天子的内廷在前,层层殿宇像叠起的山,檐角与兽吻无声俯瞰,仿佛每一只瓦兽都在咬着某人的名字。
金吾卫已列在门内,见新任执金吾至,齐声作揖,长枪与戟如林。
“见金吾!”一名年长都司上前,须发斑白,眼光却不老,“末将梁习,统内东厢巡卫。自今日起,金门内外巡防,听金吾令。”
吕布略颔首,目光在阵列上扫过。
新旧卫所混编,旗帜颜色不一,有相国府直接调来的黑甲,有太常旧属的青甲,也有宫中内侍推举上来的绛衣刀手。
缝合痕迹清晰,像一块被多次补丁的旧袍,绵里藏针。
“金门之内,禁刀。殿前三十步,不许佩弓。”梁习试探着提醒。
“我不佩。”吕布伸手,慢慢解下腰间佩刀,交与张辽。张辽心下一凛,正要劝,吕布已淡声补上一句:“我入门不佩刀,出门方佩。”
梁习心里一跳,忙道:“金吾慎言。”吕布却不理他,已迈步入门。
金门内的地砖磨得光亮,能映出人的影。吕布的影在砖上被拉长,像一柄不入鞘的戟。
他边走边听,听见殿内的风声,听见柱缝间流淌的冷气,听见墙后极细极远的鼾声与低语。他的心沉下来,又轻起来——沉在重重门禁与规矩之下,轻在他贴肉那枚木簪的温度上。
那簪像一条细小的火线,沿着皮肤往心口爬,提醒他:忍的是今,破的是局。
“金吾大人。”殿廊一侧,传来一声轻唤。
那是一个穿绛衣的内侍,面白而干净,眼里带着刻意压低的笑,“陛下方才批了几道奏,心神不佳,相国入殿请对。相国言,金吾初任,宜先熟规例,不宜扰圣安。请大人在‘羽林房’暂歇,稍后相国当召示金门巡防之法。”
“相国召示?”陈宫冷冷哼了一声,低声道,“执金吾而听相国召示,这是‘执金吾’还是‘执相国’?”
吕布看也不看那内侍,只问:“羽林房在何处?”
内侍连忙弯腰:“大人请随奴才。”
行至羽林房,廊柱上刻着旧年锦衣卫士的名册,字迹被岁月磨去了锋芒,却隐约能见“忠”“直”“敢”三字排列交错。
屋内陈设清冷,兵器架上空空,只有一根旧棍斜靠墙角,棍头磨得泛白。
张辽随手取起,掂了掂,笑:“这里的东西都被人挑走了。”
“挑走了更好。”吕布在室内踱了两步,回首对梁习道,“金门内外的巡防簿,大路细路,斋宿更次,弓箭刀械的出入登记,全取来。我要先看‘路’。”
“诺。”梁习去得很快。
陈宫一边盯着门口,一边低声道:“李儒定会来。他要把‘路’教给你,其实是要把‘门’关住你。”
吕布“嗯”了一声,眼底的龙瞳轻转。
他在羽林房的墙上看见一道道淡得快要消失的划痕:那是以往卫士用兵器作记的痕,每一个划痕末端都有一个细小的点,点的位置不同,方向不同,组合成某种只有行家看得懂的“图”。
他走过去,用指腹轻轻掠过,胡茬般的粗糙感从指尖传来,他忽地笑了一笑:“行家。”
“什么?”陈宫不解。
“宫内暗行之路。”吕布指着墙,“这几条痕,叠起来,正是从金门到未央殿后侧的一条隐路。还有一条,通向太庙。立此记的,非寻常刀手。”
“这便是你的利。”陈宫眯起眼,“相国以位困你,宫墙以路困你。可墙有缝,缝是人刻下的。只要有人,你就有路。”
梁习很快抱来几摞簿册,纸页翻动,墨味充房。吕布随手翻看,指尖点过巡次表,轻轻一敲:“这一更,宫中缺人。谁定的?”
梁习一怔:“相国府。”
“改。”吕布道,“缺人一更,贼不睡。把我并州来的十人补上,名字另记,挂在我的名下,谁问,答曰‘金吾自用’。”
梁习迟疑地看了看陈宫,陈宫只笑:“相国若问,你便说‘金吾执金’,金吾用人,‘金’之一撇,他拿不走。”
梁习苦笑,连声诺诺。
——
未时二刻,李儒果然至。
羽林房外的廊下风无声卷过,他的袖子随风微拂,整个人像一尾无声的黑鱼,在风里游。
张辽握紧了手中旧棍,陈宫把短笛倒过来,笛尾在指间轻轻一弹。
“金吾。”李儒含笑入内,“相国遣我来,先与金吾说说宫禁法度。”
“李都护劳心。”吕布坐而不礼,手仍扶在簿册上。这是挑衅的坐姿,亦是“执金吾”的坐姿:殿外受诏,殿内受教,出了金门,谁坐谁站,谁礼谁不礼,便是较力的门道。
李儒不以为意,目光落在簿册上:“看了几页?”
“看了几条路。”吕布答,“门都归你,路总得归我。”
“门与路,归的是‘规’。”李儒微笑,“金吾若肯守‘规’,路便越走越宽。”
“我守‘规’。”吕布淡淡道,“我不守‘缚’。”
“‘缚’?”李儒似笑非笑,“金吾误会了。今日之任,是礼冠于君。君戴冠,臣替其整饰,是为‘敬’;冠若歪,便扶,是为‘辅’。相国对金吾,正是这‘辅’字。金吾何必以‘缚’自扰?”
“我冠好,不须人扶。”吕布抬眼,瞳底那条细细的龙似在墙上游了一下,“倒是你家相国之冠,今早掀了一角。”
李儒目光一沉,随即笑出声来:“温侯此语,李某受教。”
他合掌一拱,“还有一事,利在金吾,利在相国,利在汉室。今夜前殿设灯,城内诸军将校入殿受宴,顺便宣布金门新令。李某拟请金吾持箭登戍楼,以一箭分三箭,示‘一心三用’,以服众心。”
陈宫心头一跳:“捧杀又至!”登楼试箭,一为示技,二为自缚——技一示,众口一齐,赞其“神武”;一旦名定,越发像一面旗,飘在相国殿前,任人指点:这便是董氏的“神箭”。
吕布却笑了笑:“三箭太少。”他站起,取过梁习交来的戍楼箭,拈在指间,箭羽拂过掌心,带出一缕极轻的刺痒,“一箭分五箭:门、路、人、心、言——五处皆中,方为‘金吾’。”
李儒眸光如针:“五箭,如何为之?”
“门,射金门之钉,不伤漆,不动钉;路,射宫巷之末,不惊猫,不落叶;人,射楼下持灯者之灯帽,不灭火,不伤手;心,射相国轿帘之角,不破帘,不见痕;言——”
吕布顿了顿,笑意更冷,“言,射你李都护的舌,不伤嘴,不见血,教你今日之后三日不欲再言‘捧杀’二字。”
张辽一听,险些失笑喷出,忙把笑咽回去,肩膀却不住轻颤。陈宫眼里也亮了一瞬——这是“怒”,亦是“戏”,是将“捧杀”二字倒拿过来玩给天下看。李儒面色一僵,随即又柔了:“好。李某等着看金吾的五箭。”
他转身便走,走出两步,忽又回头:“对了,王司徒方才于白沙边微言:‘金吾执金,不执人。’此言虽好,却有一缺:‘金’之下还有‘吾’。金吾之‘吾’,若大,‘金’便小;若小,‘金’便大。温侯,宜自度之。”
话落,袖影一转,人已去。
陈宫冷笑:“在你心里种个字,叫‘吾’。叫你反复咂摸:‘我是大,还是金大?’这便是毒。你若被这字缠住,一日三思,一思三日,‘捧杀’不杀,你自己将自己捆了。”
“我知道。”吕布抬手,按了按胸口的木簪。那细小的簪尾在皮肉间轻触,像告诉他:此‘吾’非自私之‘吾’,乃‘吾心不屈’之‘吾’。他扭头对梁习道,“戍楼何时可上?”
“随时。”梁习答。
“去。”吕布提箭而行,陈宫与张辽随之。几名新附的并州兵悄然散入各处路口,像猫钻入夜色,将各个门角、墙根与暗巷的风声收拾得干干净净。
——
戍楼在左,他立在楼顶,风从发间穿过,带起冠带一缕轻颤。
楼下灯火未起,宫墙外的市井才开始苏醒,卖汤饼的在巷口起锅,黄芽菜的香气混着麻油从风里远远飘来。
他深吸一口,抬手搭箭,指尖所触之处,木纹与羽毛的细节一丝不乱。
他闭眼,逆命龙瞳在心里张开,又缓缓合上——今日不借“瞳”,只借“心”。心静,箭自直。
第一箭,“门”。弦响如丝,箭去如蛇,直入金门第三排第七枚门钉与漆面之间,轻轻一摩,发出极细的“叮”,钉未动,漆不破,箭却在空中一转,带着弧光落回楼台上,似有人伸手将它送回。
第二箭,“路”。弦响稍高,箭光没入廊下两柱之间那条极窄的影子里,影底本有一片秋叶欲落,箭羽过处,风稍起,叶停在半空,上下微摇,终未落地。
第三箭,“人”。楼下守灯的刀手闻声抬头,还未来得及惊,就觉得头顶灯帽轻轻一沉,灯火“呼”的一吐,火光更稳。
刀手愣住,手却本能地稳住了灯——再低头,发现灯帽边沿上多了一缕毫发,正是箭羽掠过留下的一点问候。
第四箭,“心”。相国轿远在殿角旁,帘角垂垂,仿佛无形之眼。
吕布这一箭出手,箭羽像在风里凭空分出两个影,最终只以一缕尾羽轻轻挑了挑轿帘的最末一根丝线。帘未动,丝不断,轿内却传出一声压得极低的笑,笑里有肉香,有自得。
第五箭,“言”。吕布未搭箭。他把弓横在臂上,俯身从楼台拾起第一箭,抛给张辽。张辽一愣:“主公这是——”
“言不在箭。”吕布转身下楼,“言在‘不射’,教他三日里等着我这一箭,心里发痒,自知‘捧杀’两字是笑话。”
陈宫“噗”地笑出声,连连点头:“今日之戏,够毒。你不射,他反倒自己在‘捧’里杀自己。”
楼下众人仰望,或惊或叹。
李儒站在远处的殿廊下,眼角的笑意终于淡了一瞬。他身侧的小吏附耳低语:“都护,要不要……再设一局?”
“需得缓。”李儒眯起眼,看着那道从戍楼下来的人影。
“今日他受‘金’,不受‘缚’。若急,则折。且让他尝几日‘位高’之味,众口与重担一样沉,沉上三日,他自己就会去找‘门’,而我在门后等他。”
——
傍晚,宫前灯起。
王司徒于远廊立看,袖手不语。貂蝉在侧,披薄绫,肩头有一线风拂过,她轻轻将绫角按住。她并不问今日之事,只静静凝望金门方向。
王司徒忽道:“蝉儿,记得你幼时,随我初入洛阳见一牌,写‘金吾不禁夜行’。那时我想,此‘金吾’若不禁夜,谁禁?今日——”他并不说下去。
“今日,金吾禁的是‘夜’,不是‘人’。”貂蝉轻声,“夜是乱,人可明。若人自愿入暗,禁他无用。”
“你信他?”王司徒转眼。
“我信刀,也信冠。”貂蝉将指头伸入衣领处,轻轻摸了一下那只绢囊。绢囊里,木簪与并州系扣紧紧缠在一起,簪尾与绳结交错,像一对安静对望的眼,“他若忘,我便提醒;他若记,我便护。”
王司徒低低一叹:“好。”
——
夜未深,温侯府的门紧闭。
张辽亲自巡至巷口,见黑影一闪,喝道:“谁!”对方匆匆上前,露出面来,是王司徒府的一名老仆,气喘吁吁献上一封短札。张辽接过,递内。
陈宫拆看,眉头轻动,随即笑道:“王司徒此信,四句八字:‘礼成三分,名定两成;局启一半,人心未稳。’老狐狸倒说得清楚。”
吕布接过,笑意淡淡,指腹又按了一下胸口的簪。
他望向金门方向,远远的灯火在夜风里像一串被提起又放下的珠。那珠忽明忽暗,像有人握紧又松手。
“明日。”他轻声道,“明日我要看见‘门’后的人。”
“谁?”陈宫问。
“李儒。”吕布目光深处,有一丝锋光一闪即灭,“还有董卓。”
“见得着。”陈宫转着笛,“只要你让我舌不短,我便让他们话多。”
他抬手拍了拍张辽的肩,“辽,去吩咐,府中兵三十入宫接替那一更。把并州的步子踩在金门前,让人知道——金吾,不是绣衣小儿。”
“诺!”张辽拱手而去,背影矫健。
风自檐下过,掠过门旁那条昨夜挂起的冠带。冠带不动。
门内的灯光稳稳,照出墙上一角细细的影,那影像一枚木簪,又像一条细细的绳。
——
夜深,德阳殿后室。
董卓解了衣,袒胸而坐,手里拿着一根油光发亮的烤肘子,啃得“咔嚓”作响。
李儒坐在下首,目光垂着,听他嚼肉的声音如听鼓点。片刻后,董卓丢下骨头,舔了舔手,慢慢道:“他不坏。”
“他不坏,是好事。”李儒道,“坏了便粗,粗了便难用。”
“你又要‘用’他。”董卓眯眼,“用他,还是杀他?”
“先用,再杀。”李儒语气平平,“不为灭其人,乃为杀其名。等他名与位绑得更紧,等诸侯与百姓将他称为‘董氏之臂’,等他自己觉着‘金吾不禁夜行,我可行万里’……那时候,杀他一‘冠’,不杀其头。捧杀之杀,杀的是‘冠’。”
董卓“嘿”地一笑,拈起一颗葡萄丢入口中,咬破时汁水四溅,像血一线,“好。那你就做你的‘捧’,我做我的‘吃’。有人捧,才吃得香。”
李儒眼底浮起一点极淡的笑:“相国放心。明日再设一局,名曰‘赐马’——”
“赐什么马?”董卓兴趣起来,咧嘴。
“赐赤兔。”李儒低声,“以马缚人,用心束刀。人若心系一马,便有牵引。此为第二‘捧’。”
董卓拍掌大笑,笑声震得灯火跳了一下:“好,好!赤兔——我要看看他如何‘不缚’!”
——
夜更深,羽林房内仅留一盏油灯。
吕布将弓置于案,取出那只绢囊,木簪与系扣在灯下安静发着温软的光。他把簪尾轻轻点在案上,发出一声如粟米落盘似的极小声响。
他的心忽然静得出奇,静到连外头更夫的打更声都像陷入棉里。
断史回声在远处响了一下——那是他一人在极久之后于白门楼下会听见的风声,被命运提前送来一缕。他抬眼,望向黑得无光的屋梁,唇边笑意淡淡:“白门楼还远。金门在前。要倒命,先过此门。”
他合眼小憩。
灯火在他睫毛上跳了一会儿,又安静下来。窗外,金门之上无数门钉在月色里像冷星;而远处城中无数人家的灯,忽明忽灭,像在向某处聚拢。
风把一切声音吹得很轻,轻到只剩下心跳一声,一声,如鼓。
吕布醒来时,东方已有一线鱼肚白。
他收起簪与绢囊,取回佩刀,轻轻扣在腰侧。
门外张辽已候,陈宫立在门口,笛尾轻轻敲着自己的掌心,笑意里有一丝险薄的兴奋:“温侯,今日‘门后的人’,你准备好见了?”
“准备好了。”吕布跨出门槛,脚跟敲在地面,一声清响。
金门的影投在他的脚边,像一条深黑的河。他迈过去,影在身后合上。
他走向金门。门内是一座城,门外亦是一座城。
门上有钉,钉后有心。冠在头上,刀在心里。
他低声道:“来吧。”
风应了一声,带起他冠上一缕小小的流苏,像刀锋在微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