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女的声音,如同一盆淬了冰的雪水,兜头浇灭了刚刚在人群中燃起的、名为希望的星火。
那空灵而圣洁的嗓音,仿佛带着与生俱来的、不容置疑的神性。她甚至不需要像巴桑巫医那样声嘶力竭地咆哮,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片轻柔的羽毛,却带着千钧之重,精准地落在每一个蛊族人最柔软、最虔诚的心坎上。
刚刚还因奇迹而哗然的人群,瞬间死寂。
他们看向我的眼神,再一次变了。那刚刚萌生出的敬畏与感激,被一种更根深蒂固的、对神权侵犯的恐惧所取代。他们畏缩着,退却着,仿佛我不是救世主,而是带来了更大灾祸的瘟神。
那个被我救回女儿的母亲,抱着自己熟睡的孩子,脸上狂喜的泪痕未干,却已经是一片煞白。她看看我,又看看远处如神只般降临的圣女,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撕裂与惶恐。
科学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点信任,在神权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妖法,窃取神力……”我咀嚼着这两个词,心中一片冰冷。
好一个颠倒黑白的罪名。她甚至没有否认我的“疗效”,而是直接将“疗效”本身,定义为一种更邪恶的罪证。这比单纯的否认,要高明百倍,也歹毒百倍。
“圣女大人……”柳若烟向前一步,脸色无比难看。她想说什么,却被圣女一个悲悯的眼神制止了。
“若烟,”圣女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知道你一心为族人,但你被外来的妖术蒙蔽了双眼。天谴,是蛊神的警示;而妖法,是对蛊神的挑衅。你将整个部族的命运,押在一个外人身上,这本身,就是最大的渎神。”
柳若烟的身体紧绷,嘴唇抿成一条刚硬的直线,却终究没有再开口。
在蛊族,族长的权力再大,也大不过民众的信仰。而圣女,就是信仰的化身。公然与她作对,等于与整个蛊族的信仰为敌。
圣女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重新落在我身上。
“但蛊神是仁慈的,他愿意给迷途的羔羊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也愿意给虔诚的信徒一个辨明真伪的指引。”
她赤着双足,缓缓走到我和柳若烟面前,圣洁的白袍在泥泞的土地上拖行,却仿佛不染一丝尘埃。
“为了彻底证明,谁才是神明真正的代言人。我提议,进行一场‘神启对决’。”
“神启对决?”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
圣女微微颔首,用她那悲悯的、仿佛包容一切的目光看着我,说出的规则却残酷得令人发指。
“很简单。从此刻起,将寨中所有感染了‘天谴’的病人,平均分为两组。”
她的手指,一根指向自己,一根,指向我。
“一组,由我,用我族最古老的‘圣血祈福’仪式来为他们祈福,请求蛊神收回天谴。另一组,就交给你,用你的‘异乡妖法’来施救。”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神圣的裁决意味。
“七日之后,我们看结果。哪一组存活下来的人更多,谁,就代表了真正的神启。而败者……”
她的目光转向不远处那个传说中深不见底、豢养着无数毒蛇的洞窟,声音变得冰冷而肃穆。
“败者,将被视为亵渎神明的伪神,投入万蛇窟,用血肉来平息蛊神的怒火。”
万蛇窟!
这三个字,让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惨白。那是蛊族最残酷的刑罚,比火刑更恐怖,是真正的生不如死,尸骨无存。
我感到幕玄辰向前一步,不动声色地将我挡住了半个身位,他身上那股冰冷凛冽的气息,是我身边唯一的屏障。
这是一个必死的陷阱。
一个根本不可能拒绝的陷阱。
在我用“奇迹”证明了自己之后,圣女用一个更宏大、更神圣、也更符合他们认知的“神迹比拼”,将我逼上了绝路。
如果我拒绝,就等于承认了自己的“妖法”心虚,承认了对神明的亵渎,罪名立刻坐实,下场同样是万蛇窟。
如果我接受,就要用我这套需要时间、需要严谨流程的“科学方法”,去和她那充满未知与神秘的“圣血祈福”比拼存活率。
输赢,都悬于一线。而代价,是我的命。
“好。”
在我身前,柳若烟几乎是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字。事到如今,她已经和我绑在了一起,没有退路。
圣女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悲天悯人的、仿佛胜利者般的微笑。她微微颔首,转身面对所有族人,高举双手。
“那么,谨遵神启!开始吧!”
人群在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一种混杂着狂热与释然的呼喊。他们终于不用在科学与神明之间痛苦抉择了。一场神圣的对决,将为他们带来最终的答案。
没人关心这个“对决”本身,有多么残酷。他们只想要一个结果。
……
夜,深沉如墨。
整个村寨都弥漫着一股诡异的躁动。病人们被迅速地分成了两组,用抽签的方式,一半归我,一半归圣女。
我分到的,是村寨西侧的三十七个病人。
圣女的“圣血祈福”仪式将在黎明时分举行,那将是一场盛大的、万众瞩目的神圣表演。而留给我的,只有这无边的黑暗,和一片沉甸甸的绝望。
就在我对着脑中那简陋的“波尔多液”配方,思索着如何提高效率时,我的房门,被轻轻地敲响了。
我警惕地看向门口,幕玄辰已经悄无声息地握住了剑柄。
“是我。”门外,传来柳若烟压抑的、沙哑的声音。
我示意幕玄辰稍安勿躁,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褪去了一身族长威严装束的柳若烟。她只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那张总是紧绷着的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疲惫。
她没有带任何一个亲卫,就这么孤身一人,站在我的门前。
“进来吧。”我说。
她走进屋,目光在我绘制的那些简陋图纸上扫过,然后落在我身上,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觉得,你有几成胜算?”
“如果只是比谁能真正救活更多的人,我有十成。”我平静地回答,“但如果是在七天内,比谁的‘效果’更显着,我一成都没有。”
我的方法,是消毒,隔离,支持疗法,是一个缓慢但有效的过程。而她那个一听就神神叨叨的“圣血祈福”,谁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你说的没错。”柳若烟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但随即被更深的忧虑所取代。她沉默了片刻,似乎下定了某个决心。
“秦卿,你以为我当初答应你的三天之约,真的是一个族长被逼到绝境的疯狂豪赌吗?”她忽然问道。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不全是。”她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沧桑与秘密,“因为某种程度上,我……和你一样。”
“什么意思?”
“我的母亲,是上一任族长。但在我很小的时候,族中也曾爆发过一场类似的瘟疫,我感染了,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连我母亲都放弃了。”柳若烟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悠远,仿佛在叙述另一个人的故事,“但我没有死。一个一直在族中寻找‘圣物’的长老,偷偷救走了我。他发现,我的血,有一种罕见的能力,能够与特定的蛊虫产生共鸣,甚至……安抚它们。”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那个长老认为,我才是能找到传说中‘万蛊之皇’的钥匙。于是,他用尽一切办法让我活了下来,并且帮助我,一步步夺回了本该属于我的位置。”她看着我,眼中燃烧着两簇幽暗的火焰,“我能走到今天,靠的不是血脉,而是争、是抢、是赌!所以,当我看到你,一个同样被逼入绝境、却敢拿命来赌的外来者时,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我自己。我愿意赌你,能创造另一个奇迹。”
这是我第一次,窥见这位铁腕族长内心的秘密。她那看似坚不可摧的权威之下,也隐藏着孤注一掷的过往。
“但这一次,”她的声音猛地压低,充满了急切与警告,“我们面对的,不是运气,是阴谋。”
她凑近我,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圣女的‘圣血’,根本不是什么神明赐福!那是一种剧毒!”
我瞳孔骤缩!
“那种‘圣血’,是从一种名为‘三日蝉’的剧毒蛊虫体内提炼出来的。它注入病人体内后,会瞬间激发人体所有的生命潜能,让濒死的人,在短时间内精力充沛,高烧退去,甚至能下地行走!看起来,就像是神迹降临一般!”
“但,”柳若烟的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里,“那只是虚假的回光返照。三天,最多三天,被激发了所有潜能的病人,就会油尽灯枯,暴毙而亡。而且死状,会比现在凄惨十倍!”
我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好恶毒的计策!
圣女根本没想过要救人!她要的,只是一场华丽的、短暂的、足以蒙蔽所有人的“伪神迹”!
七天的对决,她的病人在前三天会看起来“痊愈”,而我的病人可能还在缓慢恢复。等到三天后,她的病人开始暴毙时,胜负早已判定,我恐怕已经被投入了万蛇窟!
她是在用几十条人命,来为我铺就一条通往地狱的、由鲜花和掌声构成的必死之路!
“现在,你明白了吗?”柳若烟死死地盯着我,眼中布满了血丝,“这场对决,从一开始就没有公平可言。你面对的,是一个用人命来表演的疯子。”
她抓住我的肩膀,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
“所以,你没有退路。你只能赢,不能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