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玄辰的声音,如一块投入死寂深潭的寒冰,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瞬间凝固的杀意。
他没有内力,甚至连寻常武者的气血之盛都没有。但当他横剑于我身前的那一刻,那股仿佛与生俱来的、睥睨天下的皇者之气,那份从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铁血煞气,竟硬生生让那些狂热的蛊族村民,脚步为之一顿。
然而,这震慑,也仅仅持续了一瞬。
对于这些世代与天地、与毒蛊相伴的族人而言,皇权与战功,远不如祖辈的训示和圣女的神谕来得更具分量。
“凡人,休要阻碍神启的降临。”
那位圣女的声音依旧空灵,却褪去了先前的悲悯,多了一分不容置疑的威严。她那双紧闭的眼睛“望”着幕玄辰的方向,缓缓说道:“‘引路人’的献祭,是她至高无上的荣光,也是我族延续的唯一希望。她的心脏与灵魂将与圣物同在,获得永生。你,应该为她感到欣喜。”
这番话,在我听来,荒谬得令人发指。
幕玄辰的回应,是一声压抑着无尽怒火的冷笑。他没有再废话,只是将剑锋微微压低,摆出了一个纯粹的、属于战场的搏杀之姿。
那是一种以命换命的姿态。
我心头猛地一缩。我知道,他这是在用他最后的、属于凡人的力量,为我争取那根本不存在的生机。
一个须发皆白、脸上刻满了深邃皱纹的蛊族长老,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手中持着一根盘踞着黑色毒蛇的木杖,脚步沉稳,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脏上。
“外来者,你的勇气可嘉。”长老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但圣女的意志,便是蛊神的意志。你的反抗,毫无意义。退开,我们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一些。”
幕玄辰的身体绷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弓,手背上青筋暴起。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已是一片赤红。我甚至能感觉到,他那凡人的身躯,正在因为极致的愤怒与决绝而微微颤抖。
以卵击石。
不,连以卵击石都算不上。他只是挡在巨石前的一片螳臂。
“不……不要……”我沙哑地开口,想要推开他,想要告诉他,不必如此。
我的“真相”已经将他推入了深渊,我不能再让他为我这荒诞的命运,搭上性命。我甚至想,如果我的献祭,能换他平安离开,那也……
然而,我伸出的手,却被他反手牢牢握住。他的手心滚烫,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没有回头,只是用我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秦卿,站到我身后去。只要我没倒下,就没人能越过这条线。”
那一瞬间,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那名长老见状,不再多言。他举起了手中的蛇杖,口中念诵起一段古老而晦涩的音节。周围的蛊族人也纷纷举起了武器,幽绿的光芒在黑暗中连成一片,如同一群嗜血的鬼火,将我们死死包围。
剑拔弩张,杀机一触即发。
就在那长老的蛇杖即将挥下,就在幕玄辰准备燃烧他凡人的生命,发起第一击也是最后一击的瞬间——
“都住手。”
一个清冷的、如同初冬寒泉般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圣女的身后响起。
这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与权威,让那名长老高举的蛇杖,硬生生停在了半空。所有蛊族人的动作,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喧嚣的杀意,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我和幕玄辰,都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在圣女那白色身影的侧后方,缓缓走出了一个同样穿着蛊族靛蓝色服饰的女子。她的脖颈与手腕上,也戴着精致的银饰,但那款式,似乎比寻常村民要更加华丽繁复。
她的出现,让那位盲眼圣女的身体都微微一侧,似乎是在为她让开位置。
那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信号,证明这个女人,在族中有着非同寻常的地位。
然而,吸引我全部注意力的,不是她的地位,也不是她那身奇特的服饰。
而是她的脸。
当那张脸完全暴露在清冷的苔藓光华之下时,我的大脑,轰然炸响,一片空白。
那是一张我以为,今生今世,都绝不可能再见到的脸。
清秀的瓜子脸,细长的柳叶眉,曾经总是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倨傲与嫉妒的眼眸,此刻却沉淀着一种与这片沼泽融为一体的、深沉难测的冷寂。
怎么……会是她?
柳若烟!
前朝贤妃之女,曾经在宫中处处与我作对,几次三番想置我于死地的柳若烟!
我清晰地记得,一年前,贤妃在后宫争斗中彻底失势,被打入冷宫。而作为其女的柳若烟,也很快就传出了“恶疾缠身,不幸病故”的消息。对于深宫大内而言,这种“病故”的真正含义,不言而喻。
一个早就应该化为一抔黄土的、宫斗中的失败者,一个与我有着旧怨的死敌,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为什么没死?又为什么会摇身一变,成为这个与世隔绝的神秘蛊族中,一个连圣女都要礼让三分的重要人物?!
我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远比刚才被宣告为祭品时,要更加猛烈!
这巨大的、匪夷所思的身份错位,让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荒诞而不真实。
就在我失神之际,柳若烟的目光,已经缓缓扫过了全场。
她先是看了一眼手持蛇杖、神情恭敬中带着疑惑的长老,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如临大敌、浑身浴血的幕玄辰身上。当她看到这位曾经高高在上、令无数京中贵女倾慕的太子殿下,如今沦为一个失去所有力量、只能靠血肉之躯死撑的凡人时,她的眼神里,没有幸灾乐祸,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最后,她的目光,如两道冰冷的探针,落在了我的身上。那个被当成祭品,满心绝望与震惊的我。
她看到了我,也认出了我。
四目相对,时光仿佛在这一刻被拉回到了京城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那些曾经的口角、构陷、彼此间的憎恶与算计,如同褪色的画卷,在脑海中一一闪过。
“若烟……你这是何意?”圣女终于开口,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解,“祖训不可违,圣物的回归,必须用引路人的心魂来完成最后的仪式。”
柳若烟没有回答圣女。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看着这个她曾经的敌人,如今的阶下之囚。她那双曾经盛满了嫉妒与不甘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复杂难明的幽光。
良久,她缓缓开口,那清冷的声音,在这死寂的村寨中,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秦二小姐,”她叫着我曾经的称谓,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我们,又见面了。”
一句话,让我如坠冰窟。
我的心中,没有半点故人重逢的侥幸,只有一股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的寒意。
我不知道,她的出现,究竟是上天在绝境中给予我的一线生机。
还是,命运为我安排的一场,比死亡本身,更加深沉、也更加残酷的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