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南的自贡乡下,冬天来得比其他地方都要阴柔。山峦在薄雾中若隐若现,田埂上的枯草挂着霜,塘面结了一层薄冰,在昼短夜长的日子里,太阳只是匆匆过客。我们村窝在山坳里,每到冬天,老辈人就缩在屋檐下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像极了他们嘴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老故事。
腊月里,村里张老汉家出了怪事。
先是灶火老是点不燃,明明干柴烈火,一眨眼就灭了,像是有人掐断了火种。然后是家里的腌腊肉,挂得好好的,一夜之间全长了绿霉,霉斑形状怪异,像一张张扭曲的人脸。最邪门的是他家那头老黄牛,每到半夜就跪在圈里流泪,怎么拉都不起来。
“怕是撞了煞。”村里最年长的陈老爷子拄着拐杖来看过后,摇着头说。
张老汉的妻子早逝,只有一个儿子在外地打工,家里就他一人守着老屋。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不信鬼神,起初只当是运气不好。直到那个冬至夜的晚上。
那晚月亮出得早,惨白惨白地照在霜地上。张老汉从邻居家吃了羊肉汤锅回来,酒足饭饱,浑身暖和。走到自家院坝时,他看见堂屋的门缝里透出光来,明明记得出门时吹灭了油灯。
他心里嘀咕,推门进去——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摆着一副碗筷,碗里盛满了白米饭,还冒着热气,筷子直直地插在饭中央。
那是祭奠死人的摆法。
张老汉顿时酒醒了大半,背上窜起一股凉气。他环顾四周,屋里空无一人,只有墙上的老挂钟滴答作响。他伸手摸了摸饭碗,烫手得很,显然是刚盛上的。
老汉吓得倒退几步,跌坐在门槛上。这时他听见灶房传来声响,像是有人在刷锅。他壮着胆子喝问:“哪个在里头?”
刷锅声戛然而止。
死一样的寂静中,只有老汉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他连滚爬爬地跑出院子,直奔陈老爷子家。
陈老爷子已经睡下,被张老汉的敲门声惊醒。听完整件事,老爷子皱起眉头,披上棉袄:“走,去看看。”
两人回到张家,堂屋的饭桌空空如也,哪有什么饭碗筷子。
“老张,你是不是眼花了?”陈老爷子问。
张老汉急得跺脚:“我亲眼所见!那饭还冒着热气呢!”
陈老爷子不说话,举着煤油灯在屋里转了一圈。走到灶房时,他忽然蹲下身,从灶膛前捏起一撮灰烬,放在鼻下闻了闻。
“是香灰。”老爷子脸色沉下来,“有人在你家烧过香。”
自那以后,张老汉家的怪事越发频繁。夜里总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开门看却空无一人;早晨起来,发现屋前的霜地上有奇怪的划痕,像是什么东西被拖拽过的痕迹;家里的粮食无故减少,像是被什么东西偷吃了。
最可怕的是,张老汉开始做同一个梦:一个穿着旧式蓝布衫的女人,背对着他,在院子里扫地。扫啊扫,就是不回头。
村里流言四起,都说张家宅子不干净,怕是惹上了“脏东西”。张老汉日渐消瘦,眼窝深陷,整天惶惶不可终日。
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陈老爷子终于发话:“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请‘端公’来看看。”
端公是川南一带对民间法师的称呼,专门处理这些邪门事儿。村里人大多不信这些,但遇到解决不了的怪事,还是会偷偷请端公来看看。
请来的端公姓李,是个干瘦的小老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看起来和普通农民没什么两样,唯独一双眼睛异常明亮,像是能看透人心。
李端公在张家转了一圈,最后在堂屋站定,闭上眼睛感受着什么。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风吹过竹林的声音。
“不是外来的。”李端公突然开口,声音沙哑,“是家宅里的。”
张老汉一愣:“我家祖辈清白,从来没出过横死枉死的人啊。”
李端公不答,只是走到西墙边,指着墙上的一块暗痕问:“这里原来是不是有张画?”
张老汉凑近一看,恍然大悟:“是啊,原来贴了张年画,是幅‘鲤鱼的画,去年漏雨浸坏了,我就撕了。”
“画后面有没有东西?”李端公问。
张老汉摇摇头:“没注意。”
李端公让人搬来梯子,爬上去仔细查看那块墙皮。忽然,他伸出手指在墙缝里抠了抠,竟抠出一个小布包来。
布包已经发黄发脆,打开来看,里面是一缕用红绳缠着的头发,还有一张黄纸符,画着看不懂的符号。
“这是厌胜之物。”李端公脸色凝重,“有人故意塞在这里的。”
厌胜之术,是川南老辈人偷偷流传的一种巫术,通过在人家中埋藏特定物品,来带来厄运或灾祸。张老汉吓得脸色发白,想不通谁会害他。
李端公问:“这房子原来是谁的?”
张老汉说:“是我爷爷那辈建的,一直是我们家住啊。”
“建房子的时候,请过外人帮忙吗?”
张老汉努力回想,忽然记起父亲说过的一件事:当年建这房子时,请了个外乡的木匠,那木匠手艺好但要价高,曾祖父还价狠了,双方闹得不太愉快。
“莫非是那木匠...”张老汉喃喃道。
李端公点点头:“十有八九。有些心术不正的匠人,会在施工时暗中做手脚,报复主家,有的是现实就显现,有的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后。”
找到了根源,接下来就是驱邪。李端公选定腊月二十五这天做法事,那天天阴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压得低低的,像是要下雪又下不来的样子。
村里人都好奇,但又不敢靠太近,只能远远地看着张家院子。几个胆大的后生爬在院外的老黄桷树上,往里面张望。
法事从傍晚开始。李端公让张老汉在堂屋正中摆上香案,供上三牲:猪头、公鸡和鲤鱼。香案四周撒了一圈糯米,又用红绳绕出九宫格的图案。
李端公换上一件红色的法衣,头上缠着红头巾,开始念咒请神。他念的不是普通话,也不是四川方言,而是一种古老的土语,音调起伏诡异,听得人心里发毛。
请的是川主菩萨。李端公说,川主是川地守护神,最能镇宅驱邪。
念咒声中,李端公手持桃木剑,步踏天罡,在香案前舞动。忽然,他剑尖一指,香案上的蜡烛火焰猛地蹿高,变成诡异的蓝色。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低呼。
就在这时,院子里刮起一阵旋风,吹得落叶乱飞,迷得人睁不开眼。旋风过后,香案上的公鸡突然扑腾起来,挣脱束缚,跳下桌子,在院子里狂奔,发出凄厉的啼叫。
更怪的是,那公鸡不往门外跑,反而一头撞在西墙上,就是发现布包的那面墙,当场撞死了,鸡血溅在墙上,形成一道诡异的痕迹。
李端公脸色一变,大喝一声:“不好,这东西凶得很!”
他急忙让张老汉取来一盆清水,又从法袋中掏出一包药粉撒入水中。那药粉遇水即溶,清水顿时变成深红色。
“这是朱砂水,能照见不干净的东西。”李端公解释道。
他端着水盆,沿着屋子四周洒水。当洒到西墙时,奇怪的事发生了——墙根处的朱砂水竟然迅速渗入土中,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
李端公让人拿来铁锹,在那处挖掘。挖了约莫一尺深,铁锹碰到了一个硬物。小心挖出来一看,是个陶土罐子,密封得严严实实。
罐子被捧到香案前,李端公焚香念咒后,才小心打开。罐子里是一堆已经发黑的骨头,看起来像是某种小动物的骨骸,还有一卷用油布包着的纸。
展开纸卷,上面画着一个扭曲的符号,和张之前发现的符纸一模一样。
“这是‘耗子精’的镇法。”李端公倒吸一口凉气,“用夭折的黑猫骨,加上符咒,封在罐中埋于墙下,能招来邪灵作祟。幸好发现得早,不然...”
他没说完,但张老汉已经吓得面无人色。
李端公将罐子连同里面的东西放在香案前,开始念诵驱邪咒。他声音越来越高亢,桃木剑舞得呼呼生风。突然,他剑尖指向罐子,大喝一声:“破!”
罐子应声裂开,里面的骨头化作粉末。
就在这时,院子里忽然响起一声尖锐的猫叫,凄厉无比,但转眼间又消失无踪。几乎同时,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寒意掠过,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身边窜过,但定睛看时,什么也没有。
李端公长舒一口气,擦擦额头的汗:“解决了。”
说来也怪,自那以后,张老汉家的怪事再没发生过。灶火好点了,腌肉不再长霉,老黄牛也不再夜半哭泣。
李端公走前嘱咐张老汉,要在堂屋正墙挂上川主菩萨像,早晚一炷香,连续七七四十九天。张老汉一一照做,不敢有丝毫怠慢。
事情过去后,村里人议论纷纷。有说李端公真本事的,有说那罐子可能是当年木匠埋的,也有说一切都是巧合的。但无论如何,张家的生活恢复了平静。
寒冬渐深,腊月将尽,村里开始准备过年。杀年猪、磨豆腐、打糍粑,炊烟袅袅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孩子们在院坝里追逐嬉戏,鞭炮声零星响起,年的味道越来越浓。
除夕那天,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花细细碎碎,飘落在竹林、屋顶和田埂上,将整个村子装点得银装素裹。夕阳西下时,雪停了,西天的云彩被染成淡淡的粉紫色,美得让人心醉。
张老汉贴完春联,站在院坝里看夕阳。他的儿子和女友也回家过年了,屋里传来炒菜的声响和欢声笑语。一切都显得那么安宁祥和,仿佛之前的诡异事件从未发生过。
然而有时候,夜深人静时,张老汉还是会突然醒来,侧耳倾听周围的动静。但除了风声和虫鸣,什么也没有。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向外面的世界。月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幽幽的蓝光。远山如黛,竹林似墨,整个乡村沉浸在静谧的冬夜中。
那些古老的神秘,仿佛都融入了这片土地的肌理,成为了生活的一部分。它们时而浮现,时而隐没,就像自贡冬天的雾,来得突然,散得也快,只留下若有所失的乡人,和一段段真假难辨的传说。
天地自有其玄妙,人世自有其无常。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生活依旧继续,冬去春来,循环不息。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物,或许本就是这循环的一部分,与庄稼的生长、季节的变换一样,自然而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