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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风刮过山坳,吹得老槐树呜呜作响。杨家庄窝在山沟里,一到傍晚就静得出奇,只有几声狗吠从村东头传到村西头。

杨大山扛着锄头往家走,裤腿上沾满了泥点子。他望了眼天色,灰蒙蒙的,日头已经沉到西山后面去了,只剩下一点残光抹在天边,像血洒在了灰布上。

“娘的,又这么晚了。”他嘟囔着,加快了脚步。

今天是寒衣节,村里人早早地就收拾回家了。路上已经没什么人,只有几处坟头上飘着青烟,那是早些时候烧的纸钱留下的。纸灰被风卷起来,打着旋往人身上扑。

大山缩了缩脖子,心里有些发毛。他想起小时候老人讲的,寒衣节烧纸有讲究,不能乱烧,更不能漏了该烧的人,否则那些没人惦记的孤魂野鬼就会找上门来。

快到家门口时,他看见媳妇张玉兰正蹲在院门口烧纸。火盆里冒着橘红色的火苗,纸钱在火中蜷缩变黑,化作灰烬。玉兰穿着那件红毛衣,领口开得低,一蹲下就露出白花花一片奶皮。大山盯着看了会儿,觉得身上热了起来。

“咋这么晚才回来?不知道今天啥日子吗?”玉兰抬头瞪了他一眼,手里的棍子拨拉着纸钱,让火烧得更旺些。

“地里活多,忘了时辰。”大山说着,眼睛却没离开媳妇的胸脯。

玉兰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非但没躲闪,反而挺了挺胸:“看啥看?晚上没看够?先过来帮忙,给祖宗多烧点纸钱,保佑咱家发财。”

大山放下锄头,凑过去蹲在玉兰旁边。他的手开始不老实:“先保佑我今晚快活快活吧。”

玉兰推开他的手,笑骂道:“死相,先干活。把这些纸钱都烧了,一个祖宗都不能落下,特别是那些没人记得的孤魂野鬼,得多烧点,打发他们走远点。”

“怕啥,有我在呢。”大山拍着胸脯,手又摸回玉兰的沟子,这次往更深处探去。

玉兰半推半就,身子软了下来。两人在火盆旁黏糊了好一会儿,直到纸钱都快烧完了。

“行了行了,赶紧再拿点纸来,这点不够。”玉兰推开大山,整理了一下衣服。

大山不情愿地起身,从屋里又抱出一沓纸钱。这些纸钱是前几天从集上买来的,印刷粗糙,上面印着“冥国银行”字样,面值都是几百万几千万的。

“现在地府也通货膨胀了。”大山开玩笑说,把纸钱一张张扔进火盆。

玉兰却没笑,她盯着火盆,忽然说:“是不是少了一份?你姥爷那边烧了吗?”

大山愣了一下:“我姥爷?他不是有后人吗?用得着咱们烧?”

“屁话!”玉兰戳了下他的额头,“你表哥一家去年不就搬城里去了?今年谁给他烧纸?快,再多烧点,别让老人家在下面缺衣少穿。”

大山觉得媳妇说得有理,又添了些纸钱。火苗蹿得老高,映得两人脸上红彤彤的。

纸烧完了,天也彻底黑了下来。四周静悄悄的,连狗都不叫了。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那些纸灰不再飞舞,静静地堆在火盆里。

玉兰突然打了个寒颤:“好像有点冷啊。”

大山搂住她:“冷就进屋,我让你热起来。”

两人嬉笑着进了屋,都没注意到院墙根下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半夜里,大山突然听到一阵怪声。他以为是老鼠,没太在意,翻个身又想睡去。但声音越来越清晰,不像老鼠,倒像是有人在院子里走动。

他推了推身边的玉兰:“你听,啥声音?”

玉兰睡得正香,嘟囔了一句:“哪有声音,睡你的觉。”

大山屏息听了一会儿,声音似乎消失了。他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可能是幻听了。正要再睡,那声音又响起来,这次更近了,好像就在窗外。

他悄悄爬起来,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看。院子里空荡荡的,月光照在地上,白惨惨的。什么也没有。

“疑神疑鬼的。”他骂了自己一句,回到床上。

玉兰被他吵醒了,不满地问:“大半夜不睡觉,干啥呢?”

“好像有动静。”大山说,“可能是野猫吧。”

玉兰也坐起来听了听,突然笑了:“是不是憋得难受,想找借口折腾我?”

大山一听这话,来了精神:“可不是嘛,难受死了。”说着就压了上去。

玉兰假意推拒两下,就由着他胡来了。两人正在兴头上,忽然同时僵住了。

他们都清楚地听到,院子里传来一声叹息。

那声音又长又轻,带着说不出的凄凉,根本不可能是风吹或者动物发出的。

大山从玉兰身上滚下来,脸色发白:“你听见了吗?”

玉兰抓紧被子,点点头,说不出话。

两人屏住呼吸,竖着耳朵听。但除了自己的心跳,什么声音也没有。

“可能是风吹的。”大山强作镇定,“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他们重新躺下,但都睡不着了。黑暗中,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窗户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玉兰轻声说:“大山,我冷。”

大山伸手摸她,果然冰凉。“靠我近点。”他把玉兰搂进怀里,却发现她的身体像冰块一样,怎么捂也捂不热。

“还是冷。”玉兰哆嗦着,“好像有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

大山起身检查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的。他回到床上,玉兰还是说冷。没办法,他只好又抱了一床被子过来。

盖上两床被子,玉兰还是冷得直哆嗦。大山也觉得屋里温度降得厉害,呼出的气都变成了白雾。

“邪门了。”他喃喃自语,“这才十月份,怎么这么冷?”

就在这时,他们同时闻到了一股味道。像是烧焦的东西,又带着点霉味,说不出的难闻。

“是不是纸钱没烧完?”玉兰问。

大山摇头:“我看着烧干净的。”但他还是决定明天一早再去检查一下。

后半夜,两人都没睡踏实。玉兰一直说冷,大山只好紧紧抱着她,直到天蒙蒙亮。

第二天一早,大山就去检查了火盆。纸灰堆得满满的,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他用棍子拨拉了几下,突然愣住了。

在纸灰最底下,有一小撮纸钱没有完全烧尽,还留着一个小角,上面隐约可见一个字:“舅”。

大山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自己确实还有个舅舅,二十年前就去世了。但那舅舅是个光棍,无儿无女,生前就不招人待见,死后更是没人记得。昨天烧纸时,根本没想到他。

“怎么了?”玉兰走过来问。

大山赶紧用脚把那些灰踢散,掩饰道:“没事,有点没烧透。今天再补烧点就是了。”

玉兰怀疑地看着他,但没多问。

白天一切正常。阳光明媚,天气甚至有些暖和。玉兰不再觉得冷,昨晚的事好像只是个噩梦。

大山下地干活时却心神不宁。他总觉得有人在盯着他,但每次回头,除了庄稼和树木,什么也没有。

中午回家吃饭时,他发现玉兰脸色不太好。

“又冷了?”他问。

玉兰摇摇头:“不是冷,是总觉得有人在我背后吹气,凉飕飕的。”

大山心里发毛,但嘴上还是安慰:“可能是窗户漏风,晚上我检查检查。”

下午,玉兰发现自己白带粘稠、阴吹、走路都会啧啧响的老毛病又犯了,于是去村头小卖部买护垫,回来时慌慌张张的。

“我看见一个人,穿着黑衣服,站在咱家地头那棵老槐树下。”她气喘吁吁地说,“我走过去一看,又没人了。”

大山皱起眉头:“你看花眼了吧?”

“绝对没有!”玉兰肯定地说,“我看得清清楚楚,是个男人,瘦高个,低着头。”

大山心里又是一沉。他记忆中那个舅舅就是瘦高个,总爱低着头走路。

傍晚时分,天空又阴沉下来。风刮得比昨天还大,卷起尘土和落叶,打得窗户啪啪响。

玉兰早早地就开始准备烧纸。这次她准备得格外认真,每份纸钱都分得清清楚楚,还特意多准备了一份。

“这是给谁的?”大山指着多出来的那份问。

玉兰支吾了一下:“就...就给那些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呗。”

大山怀疑地看着她,觉得媳妇有事瞒着自己。

烧纸的时候,风特别大,纸灰飞得到处都是。有几片直接扑到了玉兰脸上,她惊叫一声,慌忙拍掉。

“邪门,真是邪门。”她喃喃自语。

大山没说话,默默地往火盆里添纸。这次他特意多烧了些,嘴里还念叨着:“各位祖宗大人有大量,有什么不够的托个梦,别吓唬小辈。”

纸烧完后,两人赶紧回了屋。玉兰把门锁得死死的,又检查了所有窗户。

这一夜,似乎平静了些。没有奇怪的声音,也没有突然降温。大山稍微安心了些,以为事情过去了。

半夜里,他起来上厕所。农村的旱厕一般离屋很远,他本来不想去,但憋得难受,只好披上衣服出门。

月光很亮,照得一切都清清楚楚。大山方便完,正准备回屋,忽然瞥见院墙角蹲着个人影。

他吓了一跳,定睛看去,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眼花了。”他安慰自己,快步往屋走去。

就在他伸手推门的那一刻,身后传来清晰的咳嗽声。和他记忆中舅舅的咳嗽声一模一样——那种长期抽烟造成的沙哑的干咳。

大山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他不敢回头,猛地拉开门冲进屋,把门死死关上。

“怎么了?”玉兰被惊醒,看着他苍白的脸问。

大山喘着粗气,半天才说:“没、没什么,差点绊倒。”

他不敢告诉玉兰实话,怕吓着她。

重新躺下后,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耳边总是回响着那声咳嗽。

接下来的几天,怪事越来越多。

玉兰总是说冷,即使穿着厚衣服也哆嗦。她的脸色越来越差,眼窝深陷,像是大病了一场。

家里时不时会出现一小撮纸灰,不知从哪里来的。有时候在门槛下,有时候在床底下,甚至有一次在饭锅里。

最让大山害怕的是,他总感觉有人在盯着这个家。不管他在哪里干活,都能感觉到那道视线——冰冷,怨毒。

玉兰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但她不说,只是更加频繁地烧香拜佛。

第三天晚上,事情达到了顶点。

大山被玉兰的惊叫声吵醒。打开灯,看见玉兰缩在床角,指着窗户发抖。

“有…有人!”她语无伦次,“刚才有人在窗外看里面!”

大山抄起顶门棍,壮着胆子走到窗前。外面什么也没有。

“你看花眼了。”他说,但心里知道不是。

回到床上,玉兰死死抓着他的胳膊,指甲掐进肉里。

“大山,我觉得是冲我来的。”她突然说。

“胡说什么!”

“真的。”玉兰声音带着哭腔,“我总觉得有只手在摸我后背,冰凉的......”

大山想起那个舅舅生前就好色,调戏过村里不少女人。死后本性不改?

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

第四天,大山去找了邻村的神婆王奶奶。王奶奶八十多了,眼睛半瞎,但据说能通阴阳。

听了大山的叙述,王奶奶闭眼掐指算了半天,突然睁开眼:“你们是不是漏烧了谁的纸钱?还是个横死的光棍?”

大山心里一惊,只好实话实说:“可能...可能漏了我舅舅。”

王奶奶叹了口气:“这就对了。孤魂野鬼最可怜,没人惦记,没人祭祀。寒衣节没人烧纸,就会找上亲人讨要。你舅舅生前就好色,现在盯上你媳妇了。”

大山急了:“那怎么办?”

“今晚子时,准备三沓纸钱,一件纸衣,到你舅舅坟前烧了。记住,一定要心诚,还要念叨他的名字,请他原谅。”

大山连忙道谢,回家准备。

玉兰听说要去舅舅坟前烧纸,吓得直摇头:“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

大山只好一个人去。舅舅的坟在村外的荒坡上,多年无人打理,几乎平了。天漆黑一片,风吹得野草哗哗响。

大山战战兢兢地摆好纸钱纸衣,点着火。一边烧一边念叨:“舅舅大人有大量,外甥不懂事,漏了您的份。现在给您补上,您老安心吧,别再来找我们了......”

火苗蹿得老高,纸灰打着旋往上飞。突然一阵风刮来,把纸灰全扑到了大山脸上。

他吓得倒退几步,觉得那纸灰中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

纸烧完了,大山连滚带爬地跑回家。玉兰正在门口等他,脸色比纸还白。

“怎么样?”她急切地问。

“烧了,应该没事了。”大山强作镇定。

这一夜,似乎真的平静了。没有声音,没有冷风,玉兰也没再说冷。

大山以为事情终于过去了。

天亮时,他被玉兰的尖叫声惊醒。

玉兰站在窗前,玻璃映出她的影子。她指着自己的脖子,那里有一道明显的青紫色手印。

“他昨晚来了!”玉兰崩溃大哭,“他掐我脖子!我喘不过气,但醒不过来!”

大山看着那道手印,浑身冰凉。他忽然明白,王奶奶的方法没管用。舅舅的鬼魂不满足于纸钱纸衣,他想要更多。

必须想别的办法。

大山想起小时候听过的驱鬼方法。他让玉兰在家等着,自己跑到村头的老槐树下,抠下一块树皮——老槐树据说能辟邪。又去土地庙抓了把香灰。最后回家杀了只大公鸡,接了碗鸡血。

他把这些东西混在一起,撒在门窗周围。特别是卧室,里外撒了三圈。

玉兰看着他忙活,眼神空洞。

那天晚上,两人都没睡。灯开着,大山握着菜刀坐在床头,玉兰缩在被子里发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什么也没发生。就在大山以为起作用的时候,油灯突然灭了。

不是风吹的,因为窗户都关着。就像是有人掐灭了灯芯。

黑暗中,玉兰发出一声窒息的呜咽。大山慌忙划火柴点灯,但火柴怎么也划不着。

玉兰的呜咽变成了咯咯声,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大山急得满头大汗,终于划着一根火柴。

微弱的火光中,他看见玉兰双手抓着自己的脖子,眼球凸出,舌头外伸。但她的手上,重叠着另一双手——一双干枯、青黑、长着长指甲的男人的手。

那双手正死死掐着玉兰的脖子。

大山狂吼一声,抡起菜刀向那双手砍去。刀穿过空气,什么也没砍到。但那双手消失了。

玉兰大口喘气,脖子上又添了一道青紫的手印。

“不行,挡不住他......”她绝望地说,“他非要带我走不可......”

大山抱住她:“不会的,我想办法,我一定想办法!”

第二天,大山又去找王奶奶。王奶奶听完昨晚的事,摇头叹气:“怨气太深,平常方法不管用了。只有一个办法——找更凶的镇住他。”

“什么意思?”

“后山不是有座无主老坟吗?听说埋的是个横死的女人,凶得很。你去求她,答应年年祭祀,请她镇住你舅舅。”

大山犹豫了。那无主老坟邪门得很,村里人都不敢靠近。

但看着玉兰脖子上的手印,他一咬牙:“我去!”

后山老坟在一片荆棘丛中,几乎被荒草淹没了。大山费了好大劲才找到。坟头歪斜,碑文模糊,只能看出是个女人的坟。

大山摆上祭品,点上香,磕了三个头:“仙姑在上,小人杨大山,遭恶鬼缠身,求仙姑显灵相救。若得解脱,年年祭祀,绝不敢忘。”

说完这些话,一阵阴风刮过,香火明明灭灭。大山觉得有双眼睛在坟里盯着他,吓得连滚带爬下了山。

那天晚上,大山和玉兰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子时前后,院里突然起了大风,吹得门窗哐哐作响。隐约间,似乎有两个声音在争吵——一个沙哑男声和一个尖利女声。

声音持续了约莫一炷香时间,突然戛然而止。

一切恢复了平静。

之后,怪事真的再没发生。玉兰不再觉得冷,家里的纸灰消失了,被窥视的感觉也不见了。

他们真的摆脱了那个可怕的纠缠。

寒衣节过后第三天,大山去买了很多纸钱纸衣,先去舅舅坟上烧了些,又去后山老坟烧了很多。

回家路上,天色已晚。经过老槐树时,他好像看见树下站着两个人影——一高一矮,一男一女。但眨眨眼,又不见了。

大山心里明白,这场寒衣节的劫难过去了,但某些东西达成了平衡,某种交易完成了。

他加快脚步往家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前方的家亮着温暖的灯光,玉兰正在门口等他。

乡村重归宁静,但某些规则已经被永远改变。大山知道,从今往后,每年的寒衣节,他都必须准备两份纸钱——一份给舅舅,一份给后山的无名坟。

生死之间的界限从未如此模糊,也从未如此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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