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夜班出租车第五年,我发现自己能摸到乘客的“死期”。
指尖触碰钱的瞬间,会闪过他们惨死的画面。
穿红裙的女人会被扼杀在公寓楼道。
醉酒的白领将溺毙在护城河。
我试过警告他们,换来的只有白眼和投诉。
直到今晚,一个浑身湿透的小男孩递来一张纸币。
画面里他早已泡胀的尸体正躺在我的后备箱。
后视镜中,他咧开嘴露出水草:
“叔叔,你终于看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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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深夜十一点。
雨下得正稠,不是那种噼里啪啦的砸落,而是绵密、阴冷的雨丝,被风吹着,斜斜地织成一张巨大的灰网,把整座城市都罩在里面。霓虹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拉出长长短短、扭曲变形的人影,像一幅幅未干的油彩画,透着股不真实感。
李默的出租车,就漂在这片湿冷的流光里。
他开夜班五年了。五年,足够把一个毛头小子熬成老油条,也足够让这座城市在他眼里褪去所有浪漫的滤镜,只剩下疲惫的轮廓和藏在阴影里的腌臜。他熟悉每一条在夜晚才会显露出真实面目的巷弄,熟悉每一个在深夜出没的、带着各自故事的乘客。
也熟悉了自己那个……见鬼的“毛病”。
指尖有些发僵,他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搓了搓脸,试图驱散一点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倦意。电台里放着咿咿呀呀的老歌,女歌手慵懒地唱着情爱离别,与车窗外的清冷格格不入。
前面路口红灯亮起,他缓缓踩下刹车。
车子停稳的瞬间,副驾驶那边的车门被猛地拉开,带进来一股裹挟着雨腥气的冷风。
“师傅,锦华苑,快点!”
一个女人钻了进来,语速很快,带着点不耐烦。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职业装,外面罩着风衣,头发精心打理过,只是此刻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妆容精致,但眼底有掩饰不住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李默应了一声,挂挡,给油,车子重新汇入车流。
女人报了地名后就不再说话,侧头看着窗外飞逝的模糊光影,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风衣的腰带。
锦华苑,一个不算新,但也不算旧的小区,治安据说还行。李默心里稍微松了口气。他宁愿拉这种看起来“正常”的客人。
车厢里只有引擎的低鸣和雨刮器规律摆动的声响。
二十多分钟后,车子拐进了通往锦华苑的那条相对僻静的辅路。路灯昏暗,树影幢幢。
“前面路口停就行。”女人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李默依言减速,靠边。
女人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钱包,低头翻找。李默习惯性地瞥了一眼计价器。
“二十五块。”他报出数字。
女人抽出一张二十,一张五块,递了过来。她的手指修长,涂着淡粉色的指甲油,很干净。
“谢……”李默伸手去接,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那张二十元的纸币。
就在那一刹那——
像是一根烧红的铁钎猛地捅进太阳穴!
尖锐的刺痛毫无征兆地炸开!
眼前的一切——昏暗的车厢,女人模糊的侧影,车窗上流淌的雨水——瞬间扭曲、破碎,被一片猩红取代。
画面闪烁,不稳定,带着老式电视雪花屏的干扰。
一条熟悉的、光线不足的公寓楼道。声控灯大概是坏了,明明灭灭。就是锦华苑那种老楼的楼道!
穿着这身职业装的女人,正踉跄着走在楼道里,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空洞而急促。她似乎在害怕,不时回头张望。
突然,一只男人的手从后面的阴影里猛地伸了出来!骨节粗大,青筋暴起,带着一种狠绝的力道,死死扼住了她的脖子!
女人惊恐地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掐断的窒息声。她徒劳地挣扎,双手在空中乱抓,指甲在那只粗壮的手臂上划出血痕。她的身体被那股巨大的力量抵在冰冷的墙壁上,双脚离地,徒劳地蹬踹。
男人的脸隐在更深的黑暗里,只有一个模糊、狰狞的轮廓。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骨裂声,透过那片猩红的画面,直接钻进李默的脑海。
女人的脑袋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歪向一边,挣扎停止了。眼睛还圆睁着,里面残留着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那只手松开了,她的身体像一滩烂泥般软倒在地上,红色的高跟鞋一只还穿在脚上,另一只掉落在不远处。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
刺痛感潮水般退去。
李默猛地抽回手,仿佛那张纸币烫得吓人。他大口喘着气,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后背的衣服也湿了一片。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撞得他肋骨生疼。
又是这样!
又是这该死的、无法控制的“画面”!
女人已经推开车门,一只脚迈了出去,对李默瞬间苍白的脸色和急促的呼吸毫无所觉。
“等……等等!”李默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变形。
女人吓了一跳,回头看他,眉头蹙起,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警惕:“怎么了?钱不对?”
“不……不是钱……”李默的声音还在发抖,他死死盯着女人,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与刚才那恐怖画面相关的痕迹,但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写满疲惫和不耐烦的、属于活人的脸。
他喉咙发干,舔了舔嘴唇,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小姐……你……你今晚回去,小心点……特别是,楼道里……”
女人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话,脸上的不耐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嫌恶:“你有病吧?神经病!”
她用力甩上车门,“嘭”的一声巨响,震得李默耳膜发鸣。她踩着高跟鞋,快步走进了小区大门,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灯光和雨幕里。
李默僵在驾驶座上,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看着她消失的方向,那条仿佛通往地狱入口的楼道,在视野里模糊又清晰。
他又试过了。
又一次,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颓然靠回椅背,闭上眼,那女人被扼住脖子、双眼圆睁的画面,和她最后那个嫌恶的眼神,交替在他脑海里闪现。
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这“能力”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好像是一年多前?毫无征兆,就像某种潜伏的病毒突然发作。
最初只是模糊的眩晕,接触钱币时一闪而过的怪异感。后来,画面逐渐清晰,内容也越来越具体,越来越……恐怖。
他摸到过即将被车撞飞的老人的钱,摸到过马上要因心脏病突发倒下的中年男人的钱,摸到过几个小时后会在家中因煤气泄漏中毒身亡的夫妇的钱……
他试过。
他真的试过警告他们。
换来的,无一例外,是看疯子一样的眼神,是厉声的斥责,是差点被打的遭遇,还有两次直接被投诉到了出租车公司,让他差点丢了这赖以糊口的饭碗。
没有人会信。
他们只会觉得这个出租车司机脑子不正常,要么是喝多了,要么就是想图谋不轨。
他甚至不敢跟任何人说,包括他老婆。他怕她担心,更怕她……也把他当成怪物。
他只是一个开夜班出租的,是社会最底层的那颗螺丝钉,渺小,无力。他凭什么去改变那些既定的、血淋淋的“死期”?他连自己的生活都只是一滩勉强维持平静的死水。
李默猛地睁开眼,发动车子,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锦华苑附近。他需要拉客,需要赚钱,需要靠这机械的劳作麻痹自己,需要把这些该死的画面从脑子里挤出去。
雨还在下,没有停歇的意思。
城市在雨夜里继续它的呼吸,吞吐着形形色色的夜归人。
凌晨一点多,他在一个知名的酒吧街附近,拉上了一个醉醺醺的年轻白领。男人西装革履,但领带歪斜,满身酒气,眼神涣散,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某个女人的名字,像是在咒骂,又像是在哭泣。
“去……去滨河路……呃……”男人瘫在后座,报了个地名。
滨河路很长,一边是繁华的街区,另一边,就是那条环绕半座城市的护城河。夜深人静时,那边几乎没人。
李默的心微微一沉。
车子启动,驶向滨河路。男人在后座时而嘟囔,时而发出压抑的呜咽,最后渐渐没了声音,似乎是睡着了。
窗外的雨小了些,但更添了几分缠绵的阴冷。
快到目的地时,李默放缓车速,提醒道:“先生,滨河路到了,具体在哪停?”
男人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揉了揉眼睛,指着前面一个黑黢黢的、没有路灯的河段:“就……就那儿……停……”
那一段河岸,连个像样的护栏都没有,只有及膝高的水泥墩子。
李默把车靠边停稳。
男人摸索着掏出钱包,抽出一张百元钞票,递向前:“多……多的不用找了……呃……”
他的手臂晃悠着,手指碰到了李默接过钱的手。
冰冷的触感。
紧接着,是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眩晕和刺痛!
画面再次强行闯入脑海——
冰冷的河水,黑得像墨。一只手挣扎着伸出水面,胡乱地抓挠着,指甲在浑浊的水里徒劳地划动。是那个醉醺醺的白领!他在水里扑腾,酒精让他的动作更加笨拙无力。河水灌入他的口鼻,他张大嘴,却发不出像样的呼救,只有气泡咕噜噜地冒上来。他的眼睛因为惊恐和窒息而暴突,死死盯着水面之上那片模糊的、被雨幕笼罩的夜空。身体逐渐下沉,最终,彻底被黑暗的河水吞没。水面上,只留下一圈圈渐渐扩大的涟漪,然后归于平静。
画面消失。
李默的手抖了一下,那张百元钞票几乎脱手。
男人已经推开了车门,踉踉跄跄地朝着河岸走去,脚步虚浮,随时都可能摔倒。
“喂!别过去!”李默探出头,朝着那个背影大喊,声音在空旷的河岸边显得异常突兀,“那边危险!回来!”
男人脚步顿了顿,回过头,醉眼朦胧地看了李默一眼,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挥了挥手:“没……没事……醒……醒醒酒……”
说完,他转过身,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片危险的黑暗。
李默坐在车里,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融入夜色,走向河岸。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知道这个醉醺醺的、为情所困的年轻人,几分钟后就会变成一具漂浮在护城河里的冰冷尸体。
他应该冲下去拉住他吗?
像上次一样,被当成疯子推开?甚至,如果拉扯间对方失足落水,自己会不会被当成凶手?
无力感再次攫住了他。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四肢,把他死死钉在驾驶座上。
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只是一个能看到死亡预告的旁观者。一个被迫观看一场场现场直播的、无能为力的观众。
他猛地发动车子,几乎是踩着油门逃离了滨河路。后视镜里,那片黑黢黢的河岸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雨幕中。
他不敢回头。
这一夜格外漫长。
李默开着车,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像一艘迷失在夜海里的孤舟。他尽量不去接那些看起来“不对劲”的客人,尽量避开那些可能会触发“画面”的触碰。但恐惧如影随形,每一个上车的乘客,在他眼里都仿佛带着一个隐形的、血红的倒计时。
雨势渐渐停了,天际泛起一种沉郁的、接近死亡的灰白色。已经是凌晨四点多,接近收班的时间。
又累又饿,精神更是濒临崩溃的边缘。李默把车停在一条相对安静、但并非完全无人的小街路边,想稍微喘口气,抽根烟。
刚点上火,深吸了一口,试图让尼古丁麻痹一下紧绷的神经。
“咚咚。”
极其轻微的敲击声。
来自副驾驶的车窗。
李默吓得一哆嗦,烟灰掉在了裤子上。他猛地转头。
车窗外,站着一个小孩。
一个看起来大概七八岁的小男孩。浑身湿透,头发紧贴在苍白的额头上,往下滴着水珠。他穿着一身蓝色的、印着卡通图案的睡衣,光着脚,踩在冰冷潮湿的人行道上。
男孩仰着脸,透过沾着水痕的车窗玻璃看着他。眼睛很大,黑漆漆的,里面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空洞的、深不见底的沉寂。
这种时间,这种地点,一个浑身湿透、穿着睡衣、光着脚的小孩独自站在路边?
一股寒意瞬间从李默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比刚才看到那些死亡预告时,更冷,更刺骨。
他下意识地就想踩油门逃走。
但男孩又抬起手,轻轻敲了敲车窗。动作很慢,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固执。
鬼使神差地,李默按下了车门解锁键。
“咔哒”一声。
男孩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动作有些迟缓地爬了上来。他带来一股浓重的、河水的腥气,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阴冷的湿腐味道。
他没有系安全带,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盖上,低着头,水珠顺着他湿漉漉的头发和睡衣不断滴落,在座椅上洇开一小滩深色的水渍。
车厢里的温度仿佛瞬间降低了好几度。
李默喉咙发紧,干涩地问:“小……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男孩没有抬头,只是伸出了一只小手。手掌摊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张被水浸得有些发软、边缘卷曲的十元纸币。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水汽的朦胧感,报出了一个地址。
那是靠近城郊的一个老旧居民区。
李默看着那张湿漉漉的纸币,心脏狂跳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恐惧感攫住了他。他不想接!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碰到这张钱,他会看到极其可怕的东西!
但是,他能拒绝吗?对一个看起来如此诡异,但表面上只是个落单小孩的乘客?
他的手指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伸向了那张纸币。
当他的指尖,终于触碰到那冰冷、湿滑的纸面时——
预料之中的剧痛和眩晕没有到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冰寒!仿佛一瞬间坠入了冰窖!
眼前的画面,不再是闪烁的、带着干扰的片段,而是异常清晰,异常稳定,稳定得令人窒息。
画面里,是他的出租车。
就是他现在开的这辆。
后备箱盖敞开着。
里面,躺着一具小小的、泡得肿胀发白的尸体。
皮肤呈现一种不自然的灰白色,上面沾着些许泥沙和水草。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眼睛紧闭着,嘴唇发紫。
正是眼前这个男孩!
他蜷缩在后备箱的角落里,身体已经僵硬。那身蓝色的卡通睡衣,因为被水浸泡和肿胀,紧紧勒在他小小的身体上。
画面就那么定格着,像一张放大了的、高清的死亡照片。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那冰冷的质感,那死亡的沉寂,透过视觉,直接烙印在李默的灵魂深处。
李默的呼吸彻底停止了。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他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空无一物的空气,仿佛那恐怖的画面还在眼前。
他碰到过那么多死亡预告,没有一次,像这次这样清晰,这样……具有指向性。
尸体……在他的后备箱里!
男孩……已经死了?!
那现在坐在他旁边的是……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连动一动手指都做不到。
他僵硬地,一点一点地,扭动仿佛生了锈的脖颈,看向车内后视镜。
镜子里,映出后座的景象。
空无一人。
但是,副驾驶上的男孩,却不知何时,微微抬起了头。
他的脸,正好也对着后视镜。
隔着镜面,两人的目光,在一种诡异的角度下,对上了。
男孩那张苍白、被水浸泡过的脸上,嘴角,慢慢地,一点点地咧开。
形成一个绝对不属于活人的、僵硬而诡异的笑容。
他的牙齿缝隙里,可以看到几根深绿色的、湿漉漉的水草。
然后,李默听到了他的声音。那声音不再朦胧,而是变得清晰、冰冷,直接钻进他的耳膜深处,带着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了然。
“叔叔……”
“你终于看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