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天,“天雷刺青”都笼罩在一种高效而压抑的忙碌氛围中。石龙真的开始操练他手下那帮兄弟,不再是往日散漫叫嚣的模样,而是多了几分沉肃,偶尔在店后巷或附近空旷处,能看到他压低声音,比划着眼神和手势,那臂上的毒蛇纹身也仿佛收敛了毒牙,更添阴鸷的审视感。
王启明几乎长在了电脑前,屏幕幽光映着他日益明显的黑眼圈,键盘敲击声几乎没断过,偶尔会突然爆出一句低低的“搞定!”或懊恼的“顶!”,沉浸在数字攻防的世界里。
昭思语则面对着她那“战场”。数据量庞大得惊人,各个场子的流水、开支、人员变动…她需要逐一过目,交叉比对,寻找任何一丝不和谐的杂音。高度专注让她时常忘记时间,等到脖颈酸痛抬起眼,才发现窗外早已华灯初上。她下意识地搓了搓发凉的手指,店里的空调似乎开得有些足。
杜十四依旧是那个最沉静的存在。他处理店务,接待熟客,保养那些精密如他手指延伸的器械,动作稳定得不带一丝多余颤动。只是他的目光扫视店内的频率更高了,尤其是在昭思语揉捏眉心或望着窗外发呆时,那目光会短暂停留,深得像潭水,看不出情绪,却又仿佛将一切都收在眼底。
这天傍晚,天气忽然转凉,秋风带着明显的寒意卷过街道,吹得店门上的风铃一阵急响。昭思语正对着一份季度报表蹙眉,试图理清其中几笔含糊的物流费用,冷不防被门缝里钻进来的冷风一激,轻轻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抱了抱手臂。
这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杜十四的眼睛。他当时正给一位客人手臂上的旧纹身补色,机器嗡嗡响着,动作精准而稳定。他甚至连头都没抬,只是在完成一个色块的填充后,极其自然地对旁边打下手的学徒阿洋说:“去我休息室,拎件外套落嚟。(去我休息室,拿件外套下来。)”
阿洋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
杜十四停下机器,抬起眼皮,目光没什么温度地扫过去:“冻啊,唔通睇唔到?(冷,难道看不到?)”
他这话没指明给谁,但店里除了那位正被纹身、无暇他顾的客人,就只剩下昭思语一个显得单薄的。阿洋这才恍然大悟,“哦哦”两声,忙不迭地跑上楼。
昭思语也听到了,她抬起头,恰好对上杜十四看过来的目光。那目光很短促,一触即收,他已然低下头,再次启动了纹身机,专注于客人皮肤上的图案,仿佛刚才只是随口吩咐了一句无关紧要的小事。
很快,阿洋拿着一件黑色的男式薄外套跑下来,有些无措地站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
杜十四依旧没抬头,只是下巴朝昭思语的方向微微一点。
阿洋这才明白过来,赶紧把外套送到昭思语桌前,声音都结巴了:“昭、昭小姐,十四哥俾…俾你嘅。(十四哥给…给你的。)”
那一刻,店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
纹身机的嗡鸣声变得异常清晰。王启明敲键盘的手指顿在了半空,眼睛从屏幕侧面偷瞄过来。就连刚进店、正拿着抹布胡乱擦着柜子的石龙,也停下了动作,粗犷的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目光在杜十四和昭思语之间来回扫了一下。
昭思语完全愣住了。她看着桌上那件折叠整齐的黑色外套,面料看起来普通,却仿佛带着某种不容忽视的重量和温度。她的脸颊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她没想到他会注意到,更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几乎是公开地…
她迟疑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柔软的布料,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极淡的、属于杜十四的、混合着烟草和金属器械的味道。
“多…多谢。”她声音很轻,几乎被纹身机的声音盖过。
她拿起外套,展开,披在了身上。男式外套对她来说显然过于宽大,下摆几乎盖到了大腿,袖子也长出一大截,将她整个人都裹了进去,显得她更加纤细,却也奇异地被一种无声的气息所笼罩和保护。
杜十四没有任何表示,仿佛只是解决了一个微不足道的问题,全部注意力仍在客人的纹身上。但他紧抿的唇角线条,似乎几不可察地缓和了一丝。
石龙盯着看了几秒,忽然咧嘴无声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恍然大悟和“原来如此”的玩味。他抓了抓头发,继续擦柜子,但动作明显轻快了不少。
过了一会儿,石龙手机响起,他接起,大大咧咧地应了几句,似乎是手下兄弟来请示什么事情。挂断电话后,他很自然地朝着昭思语的方向,扯着嗓子问了一句:“阿嫂!听晚嗌外卖,你想食乜菜?啲兄弟话换下口味。(嫂子!明晚叫外卖,你想吃什么菜?那帮兄弟说换换口味。)”
“阿嫂”这两个字,像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激起了一圈微妙的涟漪。
王启明猛地咳嗽起来,差点被口水呛到,赶紧扶正眼镜,假装什么都没听到,耳朵却悄悄红了。
昭思语披着那件宽大的外套,正觉得暖和了些,听到这称呼,整张脸“唰”一下全红了,连耳根都透着粉色,手足无措地僵在那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就连那位正在纹身的客人,都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眼神里带上了点好奇的笑意。
唯有杜十四,依旧稳如磐石。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是专注于手中的工作,仿佛“阿嫂”这个称呼,与“昭小姐”并无任何不同,本该如此。
但这种沉默的默认,比任何言语的确认都更有力量。
石龙嘿嘿笑了两声,不再追问,自顾自地嘀咕:“唔出声就当你想食辣啦!叫个川菜馆!(不说话就当你想吃辣了!叫个川菜馆!)”
店内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一种心照不宣的共识在无声中流淌开来。纹身机的嗡鸣、窗外渐起的风声、以及这种悄然改变的人际气流交织在一起。
昭思语低下头,将半张脸埋在外套的立领里,试图掩饰发烫的脸颊。外套上那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包裹着她,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受——有窘迫,有一丝慌乱,但更深处的,是一种仿佛被悄然纳入羽翼之下的、沉甸甸的安全感。
然而,在这份悄然公开的温情之下,一丝冰冷的疑虑却像毒蛇般悄悄探出头——杜十四选择在这个时机,用这种方式确认她的地位,仅仅是因为天气转凉吗?还是说,这是一种更复杂的信号,一种对内的警示,或者…是对外,对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对手,一种更强硬的宣告?
她下意识地收紧外套,仿佛这样能抵御那无形中迫近的寒意。风暴并未远离,而这突如其来的温暖,究竟是港湾,还是更汹涌的巨浪前,最后平静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