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将作监回来,天色已近黄昏。程少商下了马车,径直往自己院里走,没打算去主院应付晚膳和那些或探究或酸涩的目光。
刚绕过回廊,一个火红的身影就扑了过来,带着清脆的笑声:“好你个程少商!如今成了陛下眼前的红人,连我都忘了不成?”
是万萋萋。她穿着一身石榴红的骑射服,头发高高束起,额角还带着薄汗,显然是刚纵马回来。
程少商脸上这才露出点真切的笑意,任由她挽住自己的胳膊:“怎会忘了你?只是这几日事多。”
“我都听说了!”万萋萋凑近她,眼睛亮晶晶的,“陛下夸你,还准你去将作监!快跟我说说,将作监里头什么样?是不是到处都是木头屑和光着膀子的匠人?”
程少商被她逗笑,轻轻拍了她一下:“胡说什么。将作监是官署,规矩严着呢。”她顿了顿,补充道,“里面能工巧匠很多,我学到了不少东西。”
万萋萋打量着她,收敛了玩笑的神色,认真道:“嫋嫋,你当真不一样了。从前你被伯母说几句,要么顶嘴,要么躲起来生闷气。如今……”她歪着头想了想,“如今你像是……不在乎了。”
程少商唇边的笑意淡了些,目光看向廊外渐沉的暮色:“在乎又如何?不在乎又如何。路总是自己走的。”
万萋萋似懂非懂,但她性子爽利,见程少商不愿多谈,便也不再追问,只挽紧了她道:“反正你厉害就是了!我看以后谁还敢说你不如那程姎!走,我新得了一坛好酒,去你院里尝尝!”
两人说笑着往院里走,将一干探头探脑的下人视线隔绝在外。
程少商的日子过得规律而充实。
除了去将作监,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院里。皇帝赏赐的黄金,她并未动用,只让莲房好生收着。那些蜀锦,她拣了两匹颜色鲜亮不易褪色的,让莲房送去给万萋萋,又选了一匹沉稳的青色,打算日后有用。其余的,依旧封在箱底。
她开始动手制作一些更精巧的模型。水车只是引子,她凭借记忆和这些日子在将作监所学,尝试复原和改进一些更复杂的器械。屋内靠窗的长案上,渐渐摆满了各种木质或竹制的小零件,以及画满标注的图纸。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木材和胶漆的味道。
莲房起初还有些担心,劝她莫要太过劳神,但见程少商专注时眼神发亮,整个人都透着一种沉静的光芒,便也不再劝阻,只默默将茶水点心备好,又将炭火烧得旺些。
这日程少商正在调试一个改进过的弩机模型,院外传来通报声,说是夫人来了。
萧元漪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少女伏在案前,衣袖挽至手肘,露出一截莹白的小臂,正拿着小锉刀,仔细修整着弩机上一个不起眼的卡榫。案几上散落的工具和零件,在她看来杂乱无章,可程少商的神情却异常专注,仿佛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
萧元漪的脚步顿在门口,心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滞闷感又涌了上来。她清了清嗓子。
程少商抬起头,看到是她,放下手中的工具和零件,站起身,规矩地行礼:“阿母。”
她的动作流畅自然,礼数周全,挑不出错处。可那双看过来的眼睛,平静无波,没有惊喜,没有紧张,甚至没有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萧元漪的目光扫过案几,最终落在那精巧的弩机模型上,嘴唇动了动,想说的话在喉咙里转了几圈,出口时却变成了:“整日摆弄这些,像什么样子。女儿家该学的……”
“女儿家该学的,阿姊已在学了。”程少商平静地打断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萧元漪耳中,“阿母若觉得女儿此举有辱门风,女儿可向陛下请辞,归还入将作监的恩典。”
萧元漪一口气堵在胸口,脸色瞬间难看起来。请辞?归还恩典?这岂不是打陛下的脸!她程家还要不要在都城立足了!
“你!”她指着程少商,指尖微微发颤,“你如今是翅膀硬了,拿陛下来压我?”
程少商垂下眼帘:“女儿不敢。只是陛下金口已开,女儿若因家母不喜便半途而废,恐惹陛下不快,牵连程家。女儿愚见,维护圣心,亦是孝道。”
一番话,不软不硬,却将萧元漪所有训斥的话都堵了回去。她若再坚持反对,便是置程家安危于不顾,便是不懂“维护圣心”的孝道!
萧元漪看着眼前这个眉眼沉静、句句在理的女儿,忽然感到一阵无力。她熟悉的那个或倔强或狡黠的程少商,似乎真的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她完全无法掌控、甚至连情绪都无法激起波澜的陌生人。
这种失控的感觉,比任何顶撞都让她难受。
“你好自为之!”萧元漪最终只撂下这句话,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身离开了。那背影,竟透出几分狼狈。
程少商看着她离去,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重新坐回案前,拿起那未完成的弩机模型,继续之前的工作。
莲房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直到萧元漪走远,才小声道:“女公子,您这样……会不会太得罪夫人了?”
程少商头也没抬,用小锤轻轻敲打着卡榫,声音平淡:“不得罪她,她便不会来寻我的不是了么?”
莲房哑然。
“既然不能,我又何必委屈自己,去迎合她那永远也满足不了的期望。”程少商将修整好的零件装上,弩机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严丝合缝。“她看重程姎,便让她看去。我自有我的路要走。”
几日后,宫中设宴。
程少商本不欲参加,但程始亲自来劝,说是陛下特意问起,她只好应下。
宴席之上,丝竹管弦,觥筹交错。程少商坐在程家女眷席中,位置不算起眼,但她能感觉到,投向她的目光比以往多了许多。有好奇,有审视,也有不加掩饰的嫉妒。
她只当不觉,安静地用着面前的膳食,偶尔与身旁的万萋萋低声交谈两句。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文帝心情颇佳,目光在席间扫过,忽然停在了程少商这边,笑着开口道:“程家四娘子近日在将作监可还习惯?朕听闻,你前几日还帮他们改进了军中传递讯号用的哨弩?”
霎时间,大半目光都聚焦过来。
程少商起身,行至殿中,敛衽一礼:“回陛下,将作监诸位大匠学识渊博,技艺精湛,臣女受益良多。至于哨弩,臣女只是见其发声不够清越传远,与几位匠人讨论后,略调整了其中簧片的角度与腔体形状,不敢居功。”
她语气从容,态度不卑不亢。
文帝满意地点点头:“不骄不躁,很好。”他环视众人,朗声道,“众卿可知,便是这小小的改动,让哨弩传讯距离增了三分之一!于军中大有裨益!程卿,你生了个好女儿啊!”
程始激动得满脸放光,连忙出列谢恩。
席间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与赞叹之声。萧元漪坐在席上,感受着四周投来的、意味各异的目光,脸上火辣辣的。那一声声对程少商的夸赞,此刻听来,都像是在无声地嘲讽她过往的严苛与偏颇。她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
凌不疑坐在武将席首,手中把玩着酒樽,目光落在殿中那个纤瘦却挺直的身影上。她站在那里,明明承受着全场的注视,却依旧是一副沉静如水的模样。那份远超年龄的镇定,以及那份对赞誉的淡然,让他心中的探究之意更浓。
他注意到,自始至终,她都未曾往他这边看过一眼。哪怕他方才故意与太子交谈,声音并未压低。
这很不寻常。
都城中对他示好或畏惧的小女娘不知凡几,唯独这个程少商,像是刻意在他周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宴会继续进行,程少商谢恩后便退回座位,依旧安静。直到宴席接近尾声,帝后起驾回宫,众人恭送后,才各自散去。
程少商随着家人往外走,夜风带着凉意吹拂在脸上,让她因殿内暖气而有些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些。
“少商妹妹。”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程少商脚步未停,侧头看去,是楼垚。他穿着月白长衫,眉眼温润,带着些书卷气,此刻正有些腼腆地看着她。
“楼公子。”程少商微微颔首。
楼垚似乎有些紧张,耳根微红:“方才在殿上……妹妹很厉害。我、我近日也在研读一些营造方面的典籍,若有不解之处,不知可否向妹妹请教?”
他的眼神干净,带着纯粹的欣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倾慕。
程少商看着他,眼前却闪过前世一些模糊的画面。楼垚待她一直温和有礼,前世若非凌不疑横插一杠,或许……但终究也只是“或许”。
这一世,她不想再被任何“合适”或“别无选择”束缚。
“楼公子过誉了。”她语气平和,带着疏离的客气,“将作监中能人辈出,楼公子若有疑问,请教他们更为妥当。我才疏学浅,不敢误人。”
楼垚脸上的期待凝了一下,闪过一丝失落,但还是维持着风度:“妹妹谦虚了。那……打扰了。”
他拱了拱手,转身离开,背影在宫灯下拉得有些孤单。
程少商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刚走出宫门,准备登上自家马车,一个高大的身影却拦在了车前。
玄色衣袍在夜风中微动,气息冷冽。
凌不疑看着她,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程娘子。”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关于那哨弩,凌某尚有几点不明,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