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沁妜缓步走出乾元殿时,夜色如墨般浓重,深沉地铺展在宫阙之上。风自远空而来,掠过巍峨的宫墙与飞翘的檐角,卷起几缕清寒,拂动廊下悬垂的铜铃,发出一串细碎而悠远的轻响,仿佛时光也在这一刻悄然停驻。她未披外裳,仅着一袭玄色常服,衣料质地细腻,在月华流淌之下泛着幽微的光泽;袖口处以金线绣着暗纹,随着她举手投足间微微颤动,似有流光隐现,宛如星河流转于衣袂之间。
方才朝堂之上那场无声却锋刃交加的对峙已然落幕,可她的指尖仍残留着一丝僵冷,仿佛长久执笔书写诏令后未曾舒展的指节,又像是心绪尚未从紧绷中彻底松解。眉宇间虽无波澜,眼底却沉淀着难以言说的倦意与警觉,如同静水深处暗涌的漩涡,不显于表,却蕴藏千钧。
百里爵伫立在御书房外的白玉石阶之下,身影被月光勾勒得清峻而修长。他身披月白锦袍,衣料在夜风中轻轻鼓荡,如云似雾,衬得其身形愈发挺拔出尘。双手垂落于身侧,姿态恭谨却不卑不亢,既不失臣子之礼,又隐隐透出一种不容忽视的气度。他听见那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便缓缓抬首,目光迎上她的视线,不曾回避,亦无怯意,只有一片沉静如渊的坦然。
“陛下。”他启唇,声音不高,也不低,恰如这夜风拂面,温润却清晰,穿透寂静的庭院,直抵人心,“臣有话想说。”
玉沁妜并未停下脚步,依旧稳步前行,径直走向那扇紧闭的朱漆门扉。指尖轻叩铜环三声,节奏沉稳,不多不少。片刻之后,内侍低语应答,门扉吱呀开启,暖黄的灯火自缝隙中倾泻而出,在青石地面上划开一道明亮的光痕。她抬脚欲入,裙裾微扬,动作从容而决绝。
就在此刻——身后传来一声极轻、却又极为清晰的声响。
是跪地的声音。
素来傲骨嶙峋的百里爵,竟双膝触地,俯首于月下石阶。
她终于止步。风在这一刻仿佛也凝滞了,连檐角的铜铃都悄然沉默。她的背影依旧挺直,肩线未动,唯有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轻轻刺中,又迅速掩藏于冷静之下。夜风拂过她的发丝,撩起一缕青丝,飘散在冷月清辉之中,恍若一幅凝固的画卷,写满了克制与迟疑。
百里爵双膝缓缓触地,动作沉稳而庄重,仿佛每一分下落都承载着千钧心事。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如松如剑,不曾弯曲半分,额头也并未俯低至砖面,只是那样静静地跪着,宛如一座历经风霜却始终不肯倾颓的石碑,在月色下凝成一道孤绝的剪影。
“若今日不说,明日或许就真没机会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像夜风拂过古琴的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初来大胤之时,的确只为复命而来。母妃含冤而逝,兄长英年惨亡,皆与这大胤的朝局息息相关。那一段日子,我心中满是恨意,也曾怨天怨地,怨这世道不公,怨命运弄人。”
玉沁妜依旧立于阶前,背影清冷如霜雪,她没有回头,也没有下令让人将他扶起。四下寂静,唯有檐角铜铃轻响,似在应和这一场无声的心绪交锋。
“可这些时日以来,我亲眼看见您开仓放粮,赈济灾民,不分男女老幼,一视同仁;我亲见您废除贱籍旧制,让那些流离失所之人终于得以归乡安居;我还听说,您曾为查清一名微末小吏是否蒙冤,亲自提审案卷,彻夜未眠,直至天明。”他微微一顿,喉头滚动,嗓音已染上几分沙哑,像是被岁月磨砺过的粗粝绸缎,“这些事……本可以不必做。做了,也不会有史官特意记上一笔,更不会有人因此称颂您的仁德。可您还是做了。”
风自回廊深处悄然穿行,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在两人之间轻轻打了个旋儿,又缓缓散开,如同那些未曾言说的情愫,欲语还休,终归飘零。
“我知道,您不信我。”他低声续道,语气中不再有半分掩饰,“一个异国送来的质子,身份尴尬至极,前有慕容铮以礼法为刃,步步逼宫;后有玉明煦暗藏野心,图谋不轨。在这风雨欲来的朝堂之上,您凭什么去相信一个连姓氏都仿佛带着敌意的人?一个本该被提防、被监视、被随时牺牲的人?”
玉沁妜终于缓缓转身。月光如练,洒落在她的脸上,映出眉目如画,轮廓分明,仿佛刀刻斧凿般清晰。她的眼眸深邃如寒潭,看不出悲喜,亦无波澜,唯有那一身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在静夜里愈发显得高远难测。
“但我不愿再躲了。”百里爵慢慢抬起头,目光坚定地迎上她的视线,如同久困深渊之人终于望见星光,“从前,我想做一枚棋子——哪怕身处险境,也要借这乱局翻盘,为玄国争一线生机,为亲人讨一个公道。可如今……我不想再当棋子了。”
他的声音渐渐抬高,却不显激烈,反而透出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与决然:“我想站在您身边,与您一同执棋对弈。不是为了玄国的存续,也不是为了私仇的昭雪,而是因为……我看到了这个国家还有希望,还有人在乎百姓疾苦,还有人在守护秩序与公正。我愿为此尽一份力,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他从袖中缓缓取出一枚铜铃残片,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了夜的寂静。那是一块锈迹斑驳的金属,边缘已被岁月磨出钝痕,却仍透着一丝古朴的寒光。他将它轻轻搁在青砖之上,声音低沉而清晰:“这是我从西角门暗哨处所得。原本打算用它传递消息,如今……物归原主。”
玉沁妜垂眸望着那枚残片,目光如水般静默流淌。月色洒落,映得她眉目清冷如霜雪,却又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波动。她缓步上前,裙裾拂过石阶,无声无息。弯腰拾起时,指尖微微一顿,轻轻抚过那道细如发丝的裂痕——像是触到了旧日某段被尘封的记忆,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忠心不是说出来的话。”她终于开口,嗓音如秋夜风过松林,平静却不乏深意,“是你接下来做的事。”
“我知道。”百里爵缓缓起身,拍去膝上沾染的尘土,动作从容,眼神却格外认真,“所以我并不奢求您此刻便全然信我。只愿您能容我留下,亲眼看着大胤一步步变好——哪怕只是多救一人,多护一城,于我而言,已是无憾。”
玉沁妜没有回应,只是转身推开了那扇雕花木门。烛火在室内摇曳,映出她修长的身影,孤影投在墙上,像一幅沉默千年的剪影画。百里爵立于门外,夜风拂动他的衣袂,猎猎作响,他却如石像般伫立不动,静静等候。
良久,门扉再度开启。
她手中多了一件深青色披风,织锦厚实,绣线隐现云纹,是宫中御赐之物。她递出时,指尖微凉,神情依旧淡漠,可那语气里却悄然渗入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夜里凉,别病了。”
百里爵怔住,瞳孔微缩,似有惊涛在心底翻涌,却被他牢牢压下。他低头接过披风,指尖不经意间触到她掌心的一瞬,竟觉心头一震,仿佛一道暖流猝然击穿冰层。他垂眸看着那件披风,又抬眼望向她——那一刹那,唇角浮起一抹极浅的笑意,清淡如雾,却是十年来第一次真正展露的温意。
“谢陛下。”
玉沁妜转身步入回廊,脚步轻缓,仿佛踏在时光的缝隙之间。百里爵跟上,不紧不慢地并行于侧,两人之间不过半步之距,却似隔了千山万水,又似仅余一线牵连。
石路蜿蜒,湖面倒映着一轮明月,碎银浮动,波光粼粼。夜风拂面,带着水汽与草木清香,也吹动了她鬓边一缕散落的碎发。百里爵侧目看她,见那发丝在风中轻扬,如同她这些年始终不肯落地的心事。
“您知道吗?”他忽然轻声开口,语气温柔得近乎呢喃,“我在玄国宫墙上见过一株梅花,腊月开的,雪压枝头也不肯落。”他转头凝视她,目光深邃如渊,“世人说它不合时节,活不过三载。可它开了三年,一年比一年艳,一年比一年倔强。”
玉沁妜的脚步微微一顿,几乎难以察觉。
“就像您。”他说,声音很轻,却字字落进她心湖深处。
她没有回应,也没有斥责,更未加快脚步。只是继续前行,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可耳尖却悄悄泛起一抹薄红,藏在夜色里无人得见。风渐起,吹乱了更多发丝,她却未伸手整理。
百里爵见状,抬手,极其轻柔地替她将那缕碎发拢至耳后。动作极尽克制,指尖几近虚触,生怕惊扰了这份难得的静谧。他的指腹掠过她耳畔肌肤的一瞬,心跳竟不由自主漏了一拍。
她没有躲。
他又往前半步,手指悄然覆上她微凉的手背。掌心温热,带着经年习武之人特有的力度与温度,一点点将寒意驱散。她的手没有抽回,也没有颤抖,只是静静地任由他握着,仿佛默许了一场迟来已久的靠近。
月光洒满回廊,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青石板上缓缓交融,几乎重叠成一体。远处宫灯次第熄灭,黑暗如潮水般蔓延,唯有他们这一段路还亮着,像是命运特意留下的光隙。
“其实……”百里爵低声说道,声音低哑而真挚,“我小时候最怕冬天。太冷了,火盆烧得再旺,也暖不到心里。后来我才明白,有些人本身就是火——不必点燃,也能照亮别人。”
玉沁妜终于侧目看他一眼。
那一眼里,有审视,有犹豫,有多年积压的防备,也有某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她看着他,仿佛要看穿他灵魂深处是否真的如他所言那般坚定。而他只是静静回望着她,目光澄澈,毫无闪避。
“您不必现在回答我。”他终究收回手,退后半步,恢复一贯的从容姿态,可眼底那抹温柔却久久未散,“我只是想让您知道,我不是非走不可了。若您愿留我,我便可长久地守在这里。”
她望着湖面,水波荡漾,倒映着天心明月,也映出她眼中那一瞬的迷离与挣扎。许久,她才启唇,声音轻得几乎融进夜风:“明日早朝前,把《春汛防洪策》补议三则送来。”
“是。”他应得干脆利落,眉宇间却已藏不住一丝笑意,如破晓初光,悄然点亮整片夜空。
她转身欲走,却又顿住脚步,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极轻的话语,随风飘散:
“披风……不必还了。”
两人缓步而行,穿过一片幽静的宫苑小径,足音轻叩在青石板上,仿佛惊扰了夜的沉眠。月光如练,洒落于飞檐翘角之间,映出斑驳的影子。走至一处岔道前,玉沁妜终于停下了脚步。左侧蜿蜒而去的小路通向晨曦宫,那是她素日居所,檐下常悬一盏未熄的琉璃灯;右侧则顺着回廊延伸,直抵华阳殿,灯火隐约,似有低语随风飘来。
她缓缓转身,目光落在百里爵身上,眸光清冷如霜,却又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回去歇着吧。”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落叶坠入深潭,不起波澜,却悄然荡开涟漪。
百里爵垂首,恭敬地躬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苟,衣袖微动,带起一阵细微的风声。他转身离去,步伐稳健而克制,仿佛每一步都经过精心丈量。然而刚走出数步,忽地顿住身形,像是被某种无形之念牵绊住脚步。他迟疑片刻,终是抬手探入袖中,取出那枚残缺的铜铃碎片——边缘粗糙,色泽暗哑,却仿佛承载着一段无人知晓的旧事。
他蹲下身,指尖微凉,将那残片轻轻塞进池边石缝之中。石头冰冷坚硬,苔痕斑驳,像是岁月凝结的沉默见证者。他的手却稳得惊人,没有一丝颤抖,仿佛这一举动早已在心中演练千遍。做完这一切,他并未回首,只缓缓站起,继续前行,身影渐隐于夜色深处,如同一滴墨融入黑水。
玉沁妜依旧伫立原地,未曾挪动分毫。夜风拂过,撩起她月白色广袖长裙的衣角,在风中轻轻翻卷,宛如流云掠过山巅。她发间那支白玉雕琢的凤钗,在清辉下泛着温润柔和的光泽,凤凰展翅欲飞,却始终静默地栖于她乌黑如瀑的鬓旁。
她低垂眼睫,视线落在自己方才被他握过的那只手上。五指缓缓松开,掌心赫然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痕,像是被灼热的执念烙印过一般。她凝视良久,指尖微微蜷缩,又慢慢舒展,仿佛想抹去什么,却又终究作罢。
片刻后,她终于转身,朝着晨曦宫的方向徐徐走去。步履从容而坚定,裙裾曳地,无声划过石阶,仿佛连风都不敢轻易惊扰她的思绪。沿途宫灯昏黄,光影摇曳,投在墙上的轮廓孤高清寂,宛如一幅不肯褪色的工笔画。
书房内,烛火未熄,一缕青烟袅袅升起,缠绕着檀香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案头之上,静静横卧着一柄紫檀笔,通体漆黑如墨,笔杆细腻光滑,隐隐透出冷冽寒意。那是淬过毒的笔尖,锋利如针,此刻正朝下斜倚,笔帽未合,露出一点森然幽光,仿佛随时准备饮血。
玉沁妜自门前经过,脚步未停,只是指尖不经意般掠过笔杆,触感冰凉滑腻,如同蛇鳞掠过肌肤。她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更未将它拾起——可那一瞬的停留,已足够让寂静的房间多了一分难以言喻的压迫。
更深露重,宫道渐远,灯火稀疏如星点,散落在曲折回廊之间。一名小太监提着一盏昏黄灯笼,低头清扫落叶,竹帚轻扫,沙沙作响。帚尖勾起一片焦黄卷曲的纸屑,边缘焦黑,似曾遭火焚,尚未完全化为灰烬。他正欲弯腰拾起,忽然——
一只玄色靴底无声落下,恰好压住那残渣边缘,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那人脚步未滞,径直前行,衣袂翻飞,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风。袖角掠过廊柱上的雕花,拂过那些盘踞其间的龙纹与云纹,仿佛连时光都被惊动了一瞬。
夜,愈发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