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布料批发市场像个被打翻的颜料盒,五颜六色的碎布头堆在地上,空气里飘着化纤和棉麻混合的气息。苏晚蹲在角落的摊位前,指尖划过一堆被老板标着“处理品”的布料,眼睛像在沙堆里找珍珠。
“小姑娘,这些都是做坏的订单尾料,十块钱三斤,不挑不选。”老板是个膀大腰圆的中年男人,挥着蒲扇驱赶苍蝇,“要不是看你常来,这价钱可拿不到。”
苏晚没说话,只是更仔细地翻拣。她的手指很巧,能在一堆杂乱的布头里迅速找出可用的边角——这块米白色的棉麻缺了个角,但做件短衫的前襟够了;那片藏蓝色的灯芯绒有个污点,刚好能被口袋盖住;还有块印着细碎梅花的丝绸,边缘脱了线,却挡不住料子本身的光泽。
这些是她上周发的加班费买的。扣除给母亲买营养品的钱,剩下的刚够买三斤碎布。对别人来说,这或许是堆垃圾,但对苏晚来说,这是她的星辰。
回到出租屋时,已经是下午。她把布料倒在地板上,分门别类地叠好,又从床底拖出那个用纸箱改造的“工作台”。台面上放着一台二手缝纫机,是她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机身掉了漆,踩起来会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像在咳嗽。
今天要做的是件旗袍样衣。设计图是上周画的,灵感来自母亲年轻时的一件旧旗袍——那时父亲生意还没破产,母亲总穿着它去参加朋友的聚会,领口的盘扣是她亲手绣的。苏晚想在原来的样式上改改,把下摆裁短些,袖口收窄点,让传统的温婉里多些利落。
她选了那块带梅花印的丝绸碎料,虽然只有巴掌大的两块,拼接起来刚好够做一件短款旗袍的前片。剩下的后背和袖子,用了那块藏蓝色灯芯绒——两种毫不相干的料子,在她的设计图上却意外和谐,像冬夜里落了雪的梅枝。
穿好线,踩下踏板,缝纫机发出“嗡”的一声启动了。苏晚的腰挺得很直,下颌线绷出专注的弧度,左手按住布料匀速推进,右手转动手轮调整针脚。阳光透过窗帘的破口照在她脸上,能看到细小的绒毛,还有鼻尖上渗出的薄汗。
她的动作极快,却又稳得惊人。遇到布料拼接的地方,会停下来用手针细细缝几针,针脚密得像蚂蚁排队;处理灯芯绒的毛边时,又会用小剪刀一点点修剪,耐心得像在雕琢珠宝。
缝纫机的“咔哒”声里,她想起大学时的设计课。教授说,好的设计师能让一块抹布发光。那时她不信,总觉得顶级面料才能做出顶级作品。直到父亲破产,她拿着仅剩的钱去买布料,才懂了教授的意思——真正的设计,从不是靠料子撑场面,而是让料子为设计服务。
就像现在,这块十块钱三斤的碎布,在她手里渐渐有了形状。领口被她缝成了斜襟,用捡来的塑料珠子串成假盘扣,替代买不起的真丝穗子;后腰收了三公分,恰到好处地显出身形,又不会太紧身;最妙的是下摆,她把丝绸和灯芯绒的边缘故意留得毛糙,用红线锁了圈歪歪扭扭的边,反倒有了种随性的灵气。
做着做着,窗外的天暗了。苏晚打开那盏用了多年的台灯,灯泡瓦数很低,光线昏黄,却刚好能照亮布料上的纹路。她对着镜子比划了一下,发现领口有点松,想找块合适的布料补补,目光落在了衣柜顶上的旧窗帘上。
那是她刚搬来时房东留下的,深绿色的绒布,边缘已经磨得发亮,上面还沾着点不明污渍。苏晚搬来后就想扔,却一直没舍得——绒布的质感不错,或许能用上。
她搬来凳子,把窗帘扯下来,抖落一地灰尘。裁剪、锁边、缝补,不过半小时,那块不起眼的绿绒布就变成了旗袍的衬里,刚好护住丝绸的薄透,还意外地让整体色调沉了下来,多了点复古的味道。
“还挺像那么回事。”苏晚对着镜子转了个圈,裙摆扫过地板,带起一阵布料摩擦的沙沙声。灯光照在旗袍上,廉价的丝绸泛着细碎的光,像落了满地的星星。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了。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把旗袍往被子里塞。这个时间,会是谁?陈瑶约了明天见面,快递早就停了,难道是……
“晚晚,是我呀。”门外传来林薇薇的声音,甜得发腻,“我路过这附近,给你带了点水果。”
苏晚的手指收紧,捏着旗袍的边角,指节泛白。她忘了锁门,刚才翻布料时嫌麻烦,虚掩着的门缝里,说不定已经被看到了什么。
“稍等,我换件衣服。”她扬声应着,飞快地把布料和样衣塞进衣柜底层的抽屉,又用几件旧衣服盖住,动作快得像在掩饰什么秘密。锁抽屉时,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她听到门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像羽毛划过心尖,让她莫名发寒。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确保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才慢慢打开门。
林薇薇站在门口,穿着件新买的粉色连衣裙,手里拎着个精致的水果篮,妆容精致得不像“路过”。她的目光越过苏晚的肩膀,飞快地扫过屋里的陈设,最后落在那张摊着碎布的“工作台”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在忙呢?”林薇薇走进来,把水果篮放在桌上,“我还以为你周末会休息,没想到这么用功……这是在做什么?”
她的视线停留在地板上没来得及收拾的线头和碎布上,眼神里的探究藏都藏不住。
苏晚靠在门上,挡住她看向衣柜的视线,语气尽量自然:“没事做,随便缝缝补补。”
“哦?”林薇薇拖长了调子,弯腰捡起一根红线,“这线颜色挺好看的,是要做什么呀?”
苏晚的心跳得更快了,却面上不动声色:“旧衣服破了,补补还能穿。”
林薇薇笑了笑,没再追问,转身拿起桌上的水果篮:“我听阿姨说你最近总吃泡面,特意买了点苹果,记得吃。对了,赵总明天有个派对,问你要不要来玩?认识些朋友,说不定能帮你找找兼职呢。”
又是赵天宇。苏晚皱了皱眉,刚想拒绝,却看到林薇薇的目光又瞟向了衣柜的方向,像在确认什么。
“不了,明天要去医院陪我妈。”苏晚垂下眼,掩去眸底的警惕,“谢谢你的水果,我送你下去吧。”
林薇薇显然有点失望,但还是维持着笑容:“那好吧,你也早点休息。”
送走林薇薇,关上门的瞬间,苏晚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后背已经沁出了冷汗。她刚才看得清楚,林薇薇转身时,手机屏幕亮了一下,镜头正对着衣柜的方向。
她站起身,冲到衣柜前打开抽屉,还好,样衣被盖得严严实实。但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布料和线头,说不定已经被拍了去。
苏晚走到窗边,看着林薇薇的身影消失在楼道拐角,手里还在把玩着手机,似乎在给谁发消息。晚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吹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回到衣柜前,把那件刚做好的旗袍拿出来,重新打量。灯光下,廉价的布料依然泛着光,那些被她赋予巧思的细节——歪歪扭扭的红线边、塑料珠子做的盘扣、旧窗帘改的衬里,此刻都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她的挣扎与不甘。
“总会被看到的。”苏晚轻声对自己说,指尖拂过布料上的梅花图案,那里的丝线有点松,是她用捡来的线头补的,“总有一天,不用藏着掖着。”
她把旗袍叠好,放进一个旧纸箱里,藏在床板下面——那里是她最隐蔽的地方,放着她所有做好的样衣,从大学时的第一件作品,到今天这件用碎布拼的旗袍,一共有七件。
每一件都用廉价的料子做成,却都藏着她的心血,像暗夜里的星辰,虽然微弱,却从未熄灭。
苏晚收拾好地上的碎布,又检查了一遍门窗,确保都锁好了。台灯下,她拿起那张画了一半的设计图,是件用旧牛仔裤改造的风衣,上面标着“可用布料:右裤腿、后口袋、腰带扣”。
她咬了咬下唇,重新拿起铅笔,在图纸上添了一笔——在后腰的位置,加了个用牛仔裤补丁做的蝴蝶结,灵感来自刚才那件旗袍的红线边。
铅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和远处传来的缝纫机呜咽声,在寂静的夜里交织成一片。苏晚不知道,她藏在廉价布料里的星光,已经悄然越过出租屋的墙壁,正朝着某个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出微弱却坚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