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关那冲天而起的烽火狼烟,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悲鸣,终究未能阻挡住满洲八旗铁骑那犹如钢铁洪流般的南下步伐。关隘的陷落,并非简单的城破,更像是一道维系着华夏北方命脉的堤坝轰然崩塌。霎时间,蓄势已久的清军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澎湃,漫过冀东平原,铁蹄所向,州县望风披靡。那股混合着血腥、尘土与冰冷杀意的寒潮,以无可阻挡之势,向着古老的北京城席卷而去。
消息像插上了翅膀,更如同瘟疫般在北京城内飞速传播。这座刚刚经历了“甲申之变”,送走了旧主崇祯皇帝,又迎了新主李自成,如今尚未从剧变中喘息过来的帝都,再次被推向了风口浪尖。尽管城内尚未出现大规模骚乱,但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抑感,如同铅灰色的阴云,笼罩在每一个角落。街市上的行人神色仓皇,交谈声压得极低,眼神中充满了对未知命运的恐惧。昔日略显嘈杂的茶馆酒肆,如今也变得异常安静,唯有偶尔传来的马蹄声和兵刃碰撞的铿锵声,提醒着人们现实的残酷。一种大厦将倾、无力回天的悲凉氛围,在春末尚且暖煦的空气中弥漫、凝结。
戚睿涵身处吴三桂一家以及部分宁远军旧部的队伍中,正随着人流仓皇撤离北京。他骑在一匹算不上健壮的驮马上,回首望去,北京城那巍峨雄浑的轮廓,在漫天风沙中渐渐扭曲、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之下。尘土沾染了他的衣袍,也迷蒙了他的双眼。此刻,他心中五味杂陈,翻涌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历史的惯性……竟然如此巨大吗?”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清军还是入了关,占据了这座象征着华夏权柄数百年的城池,这与他所知的“原本”历史似乎走向了同一个节点。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他,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大学生,凭借对历史脉络的熟悉和超越时代的见识,成功地说服了吴三桂没有“冲冠一怒为红颜”引清兵入关,甚至奇迹般地促成了南明与大顺之间那道脆弱却真实存在的“抗清民族统一战线”。他以为自己改变了历史的航道,然而,现实却给了他沉重一击——清军终究还是凭借其强大的战力,或许还有内部奸细的里应外合,硬生生地叩开了关门。
队伍行进在颠簸的官道上,车轮辘辘,马蹄嘚嘚,夹杂着家眷的低泣和士兵们疲惫的叹息。吴三桂骑在队伍前列,他的背影依旧挺拔,但戚睿涵能感受到那份难以掩饰的沉重。这位曾经的明朝悍将,如今背负着“降顺”又“弃京”的复杂名声,前途未卜。陈圆圆乘坐的马车紧随其后,车帘低垂,隔绝了外界的纷扰,也掩去了她绝美容颜上的忧思。
戚睿涵强迫自己从消极的情绪中挣脱出来。他深吸一口充满尘土味的空气,努力在脑海中重构当前的局势。“不,并非没有改变!”他坚定地告诉自己,“李自成的主力尚存,已经退守经营多年的陕西根据地,根基犹在。南明弘光朝廷虽然内部倾轧,但依然保有江南半壁江山,财力物力雄厚。最重要的是,他们现在不再是生死仇敌,而是名义上的盟友。这道‘统一战线’虽然脆弱,如同风雨中摇曳的烛火,火光微弱,却毕竟没有熄灭,仍在黑暗中顽强地燃烧着。”
他想起了另一个时空里,南明诸政权在内部党争和外部压力下迅速土崩瓦解的悲惨命运。对比当下,形势已然好了太多。“日本鬼子……那样强大的工业国,尚且被落后积弱的民国通过持久战拖垮、打败。如今我们拥有的资源、潜力和战略纵深,远胜那个时代的中国。只要南明、大顺能够真正齐心协力,摒弃前嫌,整合力量,未必不能将满清这头闯入关内的猛虎重新赶回白山黑水之间,甚至尽数消灭以绝后患。”这个念头,如同暗夜中的星光,在他心中反复闪烁、增强,试图驱散因北京陷落而带来的浓厚阴霾。是的,希望还在,斗争才刚刚开始。
就在戚睿涵一行人带着复杂的心绪,向着西安方向艰难跋涉之际,北京城,这座千年古都,正以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情,迎接着它生命中的又一批新主人。
暮春的阳光,洒在紫禁城金灿灿的琉璃瓦上,折射出耀眼却带着几分冷冽的光芒。这座历经明初以来十几代帝王不断营建、扩充的宏伟宫殿群,依旧保持着它外在的庄严与辉煌,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无声地诉说着帝国的至高权力。然而,空气中弥漫的气息已然彻底改变。往日那些身着绯袍、青袍,步履从容的明朝官员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群群顶戴花翎、身着满清特定制式官服的文武大臣。他们之中,有满洲亲贵,面容粗犷,带着关外风霜留下的痕迹,眼神中充满了征服者的志得意满与对陌生环境的新奇;也有部分较早投诚的汉官,如冯铨、洪承畴之辈,他们神色更为复杂,谨慎地跟在满洲大臣之后,言行举止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与忐忑。
汉白玉铺就的层层台阶上,原本的锦衣卫大汉将军已被撤换,肃立其间的换成了精锐的巴牙喇兵(护军营)。这些从八旗中精选出来的勇士,身着镶铁棉甲,头戴插有獭尾缨的钵胄盔,手持寒光闪闪的长戟或虎枪,如同泥塑木雕般纹丝不动。唯有他们那锐利如鹰隼的眼神,不时扫过宫殿的每一个角落,确保着这座刚刚易主的皇宫的绝对安全,也透露出一种与紫禁城原有汉文化氛围格格不入的剽悍之气。
宫墙之内,并非全然整饬一新。一些角落还残留着不久前的混乱与战火侵袭的痕迹——某处偏殿被烧毁了一半的窗棂焦黑一片,某段宫墙上依稀可见刀剑劈砍的深痕,御花园中名贵的花木也有被践踏折断的迹象。这些痕迹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政权更迭之际不可避免的暴力与动荡。不过,大部分核心区域,尤其是通往三大殿的御道和广场,已被迅速清理打扫,显露出一种刻意维持的、近乎肃穆的井然有序,试图尽快抹去前朝的最后印记,宣告新秩序的建立。
太和殿内,气氛庄重而压抑,甚至带着几分诡异的紧张。巨大的空间因为到场官员并未全数到齐而显得有些空旷,更反衬出那种权力真空后被迅速填充的迫切感。
年仅六岁的清帝福临,被安置在那张宽大得近乎夸张的蟠龙宝座之上。明黄色的龙袍对于他幼小的身躯来说过于沉重和宽大,袖口和下摆都长出一大截,他不得不努力维持坐姿,避免被繁复的衣物淹没。龙椅对于他而言更像是一个巨大的枷锁,他的双脚甚至无法触及地面,只能微微悬空着,不安地轻轻晃动。他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大眼睛不时瞟向侧后方。
在龙椅侧后方,一道屏风之旁,孝庄太后博尔济吉特氏静立于此。她身着深色八团花卉纹样的旗装,头饰简洁而不失庄重,面容平静如水,目光低垂,仿佛只是一位安静的旁观者。然而,她那偶尔抬起、扫视全场,尤其是牢牢锁定在殿下百官最前列那道身影之上的眼神,却透露出她内心绝非表面那般平静。那目光中,蕴含着审视、倚重,或许还有一丝深藏不露的警惕与权衡。
那道被重点关注的身影,正是如今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多尔衮。他今日并未穿着正式的朝服,仅是一身石青色四爪蟒纹亲王常服,但即便如此,其周身散发出的气度威严,却丝毫未减,反而更添几分不容置疑的实权在握之感。他目光如电,缓缓扫过殿内略显稀疏的朝贺队伍,掠过那些熟悉或新附的面孔,最终,那灼热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落回了那张象征着至高无上的龙椅之上,眼神中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热切、占有欲以及某种志在必得的野心。他微微深吸了一口气,鼻腔中仿佛充盈着紫禁城特有的、混合着陈木、灰尘与权力欲望的气息,这气息让他沉醉。
“皇上,太后,”多尔衮的声音在空旷高耸的大殿中响起,带着明显的关外口音,但在刻意放缓的语速下,每一个汉字都显得格外清晰、有力,“北京城,我大清已顺利入驻。城内前明宗室、官员,大多已表示归顺,负隅顽抗者皆已肃清。此乃太祖武皇帝、太宗文皇帝梦寐以求之夙愿,今日得偿,实乃上天庇佑,列祖列宗英灵护持,亦是我八旗将士浴血奋战之功!”
小皇帝福临有些不知所措,依着事先的教导,模仿着大人的样子,努力点了点头,奶声奶气地重复着身边太监低声提示的话语:“摄……摄政王辛苦了。”他并不完全理解“入驻北京”对于这个新兴王朝,对于他个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孝庄太后则适时地微微颔首,她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内敛的力量,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皇上说得是。全赖摄政王运筹帷幄,前线将士肯用命效死。然则,入驻京城,仅是我大清定鼎中原之第一步。如何在此立足稳固,如何经略这万里江山,收服亿兆民心,方是当前重中之重,关乎国本。”
“太后圣明,所言切中要害。”多尔衮转身,面向百官,早有准备好的内侍抬上一幅巨大的中原及江南地域图,悬挂在显眼位置。他大步走到地图前,身形挺拔,手指重重地点在北京所在的位置,发出轻微的叩击声。
“北京,”他朗声道,声音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辽、金、元皆曾以此为都,前明经营近三百载,城高池深,宫室壮丽,物阜民丰,气象万千,远胜我关外盛京(沈阳)。”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圈,仿佛将整个华北平原都囊括其中,“自今日起,此处便是我大清之国都。迁都之事,需即刻办理,令盛京宗室、眷属陆续启程。我八旗子弟,再非关外客居,当以此为中心,永镇华夏,开创新的太平盛世。那苦寒之地,不必再念,也……不必再回。”
此言一出,等于是正式确定了迁都的战略决策。殿下百官,无论是满臣还是那些投诚的汉臣,皆面露振奋之色,齐刷刷地躬身,异口同声地高呼:“摄政王英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巨大的声浪在巍峨的殿宇梁柱间回荡,震得窗棂似乎都在微微作响,也冲击着每一个在场者的耳膜,宣告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启。
多尔衮满意地微微颔首,享受了片刻这种至高权力带来的快感。随即,他神色一肃,手指在地图上迅速移动,指向那些还被各种敌对势力控制的区域。“然,天下未定,强敌环伺,我等不可有片刻懈怠,需趁热打铁,犁庭扫穴。”他的声音变得更加铿锵,“伪顺李闯,虽在山海关及北京受挫,但其主力尚存,如今窜逃至其老巢西京,凭借潼关天险,妄图负隅顽抗。伪明朱由崧,在南京被拥立为帝,占据江南财赋之地,虽内部纷争不休,但亦不可小觑。接下来,我军当兵分两路,给予其持续压力,不使其有喘息之机!”
他的手指先坚定地指向山西方向。“西路,”他目光扫向武将班列中一员身形魁梧、面露悍勇之气的将领,“由英亲王阿济格为主帅。”阿济格应声出列,声如洪钟:“奴才在!”多尔衮继续道:“命你统率精兵五万,以智顺王孔有德部汉军及红衣大炮为辅助,出井陉关,攻取太原,扫荡晋地。务必扼守住李闯东出太行山之咽喉,并伺机西进,威胁潼关侧翼!”
“嗻,奴才领命,定不负摄政王重托!”阿济格大声应诺,脸上充满了对战功的渴望。
接着,多尔衮的手指果断移向广袤的南方,“南路,”他看向另一位年轻却同样气势不凡的亲王,“由豫亲王多铎为主帅。”多铎沉稳出列,躬身听令。“命你统兵八万,以恭顺王张存仁等部为先导,南下直取山东,继而进军徐州。徐州乃南北之要冲,漕运之枢纽,自古兵家必争。得徐州,则江淮门户洞开,伪明都城南京便直接暴露在我大清的兵锋之下。你要以雷霆之势,迫使其震恐,若能寻机渡过淮河,饮马长江,则为大功!”
“嗻,臣弟领命!”多铎的回答简洁有力,眼神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这一西一南两路大军的部署,清晰明确地展现了多尔衮意图迅速横扫华北,肃清周边,进而威逼甚至一举摧毁江南弘光政权的战略构想。殿内众将纷纷领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战将至的紧张与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八旗铁骑踏平中原、江南的壮阔场景。
然而,军事征服仅仅是第一步。如何安抚、统治,或者说,如何有效地剥削和利用这片土地上庞大的人口与资源,以满足跟随入关的八旗贵胄、将士的需求,巩固统治基础,才是更为根本,也更为棘手的问题。很快,多尔衮话锋一转,谈到了那个即将对华北地区数百万汉民命运产生深远影响的议题——“圈地”。
“我八旗将士,随太祖、太宗皇帝及本王,数十年来浴血奋战,出生入死,方有今日之局面。”多尔衮的目光变得深邃,语气中也带上了一丝“理所应当”的意味,“如今入关定鼎,开创不世之功业,自当对有功之臣有所犒赏,亦需为我数十万八旗子弟及其家口寻得长久生计之依托。”
他稍作停顿,让话语在众人心中沉淀,然后继续说道:“关内北直隶、山东、河南等地,连年战乱,水旱频仍,盗匪蜂起,百姓流离失所,以致田园荒芜,多有主家逃亡或死绝所遗之无主荒地。着令户部、八旗各旗旗主、固山额真,会同地方官府,立即着手清查、丈量此类无主荒地,尽数圈占,按照旗分、爵位、军功,分予我八旗子弟,以作安置家小、牧马放鹰、收取租赋之用。”
此言一出,殿下部分初附的汉臣,如内阁学士们,脸上不禁微微变色,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圈占“无主荒地”,虽显霸道,侵占了国家可能用于招抚流民的官田资源,但在战乱之后,人口锐减,荒地确实存在,以“无主”为名进行分配,在法理上似乎还能勉强说得过去,并非直接抢夺现耕农人的土地。因此,他们最终也只是交换了一下眼色,并未立刻出声反对。
然而,就在气氛略显沉闷之际,一员虎背熊腰、满脸虬髯的悍将大步出列,正是以勇猛和直率着称的固山额真鳌拜。他声若洪钟,带着武人特有的不耐烦和功利心,朗声道:“摄政王,清查无主荒地,分赏将士,自是应当。但末将有一事不明,还请摄政王明示。”
多尔衮目光转向他,示意他继续说。
鳌拜毫无顾忌地说道:“北直隶等地,历经战乱是不假,但那些真正肥沃、便于灌溉的良田,往往还是掌握在那些未曾逃走的汉人地主、乡绅,或是侥幸留存下来的自耕农手中。若是清查出来的无主荒地,多是些贫瘠的山坡地、盐碱洼地,要么远离水源,要么地方零散,根本不够我八旗子弟分配,或者分到的都是些下等田,难道让我八旗勇士,放弃骑射征战,去辛苦耕种那些产出极低的边角之地吗?这与我等入关之初衷,岂非背道而驰?”
鳌拜这番毫不掩饰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层层涟漪。一些同样心思的满洲亲贵将领,如固山贝子锡翰等人,也纷纷出声附和:“鳌拜大人所言极是!”“是啊,摄政王,好田好地都在汉人手里,我等若只得些薄田,如何能安心驻守?”“请摄政王定夺!”
这些声音汇聚起来,形成一股强大的压力,直指问题的核心——利益的最终分配,必然要触及原有土地占有者的根本利益。
多尔衮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芒,他对此早有预料,甚至可能正等着有人将这个问题挑明。他缓缓扫视着那些情绪激动的满洲将领,又瞥了一眼那些面色愈发苍白、噤若寒蝉的汉臣,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近乎冷酷的弧度,但语气却依然保持着平稳:“鳌拜,以及诸位所虑,不无道理。我八旗子弟的未来,自然不能寄托在那些贫瘠之地之上。”
他顿了顿,似乎在仔细斟酌着接下来的每一个用词,随后才用一种清晰的、带着某种暗示意味的语调继续说道:“初始阶段,自然以清查无主荒地、前明皇庄、官田为首要。但若这些土地仍不足以妥善安置我八旗人等……那么,扩展圈占范围,亦在所难免。”他的声音略微压低,但却更加具有穿透力,“譬如,那些明确依附伪顺、对抗我大清,或是曾为前明死硬官员、拒不归顺的逆臣贼子之田产,其产业皆属逆产,自然在可圈之列,抄没充公,分赏将士,名正言顺。”
他看到一些汉臣,特别是那些与前明官员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人,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多尔衮话锋并未停止,反而带着一种试探性的残酷,继续说道:“甚至……在必要时,寻常百姓之田,若确系位于我八旗圈占区域内,且为我安置所需,亦非完全不可通融……”
这话几乎已经撕开了那层遮羞布,引起了更多汉臣内心的恐慌。就连部分满臣也露出了些许迟疑,毕竟他们也知道,过度激怒数量庞大的汉民,并非明智之举。
就在气氛趋于紧张之际,多尔衮突然话锋再转,语气骤然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告诫意味:“然则,尔等需谨记,我大清初入关内,根基未稳,犹如大树初植,尚未深入土壤。关内汉民,数以亿计,其心未附,大多仍在观望。此时若行事过于操切,不分青红皂白,大肆掠夺民田,必然导致民怨沸腾,烽烟四起,各地反抗不断。这将严重分散我军兵力,拖累平定南方之大业,于我全局极为不利。此绝非危言耸听!”
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鳌拜,也像是在对殿内所有满洲亲贵宣告:“因此,对关内百姓,尤其是那些表面上安分守己的汉民,不能用猛火急攻,而要用……‘温水煮蛙’之法。”
“温水煮蛙?”鳌拜浓眉紧锁,显然无法理解这个来自汉文化的比喻,殿内众人也多露疑惑之色,低声议论起来。
“正是此理。”多尔衮耐心解释,仿佛在教导一群学生,“将青蛙投入滚烫的沸水之中,它因剧痛会立刻奋力跳出,难以捕捉。但若将它置于冰冷的锅中之水,然后在锅底缓缓加温,青蛙起初只会觉得水温舒适,逐渐适应,并不知危机临近。待其察觉到水温过高,难以忍受,想要跳出时,却早已四肢无力,只能眼睁睁被煮熟而无力回天了。”
他环视众人,目光锐利:“如今,我等便是那控火之人,而这亿兆汉民,便是锅中之蛙。圈地之事,初期当时以‘清查无主荒地’、‘处置逆产’为名,动作要迅雷不及掩耳,造成既定事实,但范围可暂且控制在一定区域内,避免全面树敌。分予八旗之地,亦需严令约束各自旗丁、包衣,不得立刻对原田主、佃户逼迫过甚,可暂时允许他们继续佃种,只需向我八旗田主缴纳地租即可,或者,给予些许微不足道的‘补偿’,以示我朝‘宽仁’、‘体恤’,麻痹其心志。”
他的声音渐渐变得冰冷,带着一种洞悉人性弱点与权力运用极致的残酷意味:“待我大军逐步平定四方,掌控各省局势,官府建制完善,地方缙绅为了自身利益大多选择归附,我大清统治根基日益稳固之后……”
他停顿了一下,让那未尽的含义在寂静的大殿中弥漫,“再逐步地、有序地扩大圈占范围,提高租税比例,甚至寻隙将那些原本‘暂准佃种’的汉民直接驱离。到了那时,百姓已逐渐习惯我朝的统治秩序,基层里甲保甲制度完善,纵有零星怨言与反抗,也已无力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只能被迫接受命运。此乃长远之策,旨在以最小代价,获取最大利益,最终彻底解决我八旗生计,并牢牢控制土地这一根本。尔等需细细体会其中精妙,不可因一时之快,逞一时之凶,坏了我大清定鼎中原、万世不易之宏图大业!”
一番话语,层层递进,将他的深谋远虑、权谋机变与内在的冷酷剖析得淋漓尽致。他并非不掠夺,不压迫,而是要更聪明、更有效、更具欺骗性地进行掠夺和压迫。他追求的不是一时一地之得失,而是在确保统治稳定性的前提下,实现对整个汉民族生存空间的逐步蚕食和最终控制。
百官,尤其是那些满洲亲贵,闻言先是愣怔,随即纷纷露出心领神会、恍然大悟之色。原来摄政王并非不给他们好处,而是要将这好处拿得更稳妥、更长久。他们再次齐刷刷地躬身,这次的声音中充满了敬佩与信服:“摄政王深谋远虑,臣等愚钝,今日茅塞顿开。臣等谨记摄政王教诲,摄政王英明!”
这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朝议,终于在一种既亢奋又隐含压抑的气氛中结束了。福临小皇帝早已坐得不耐烦,立刻被侍候的太监们小心翼翼地搀扶下龙椅,从侧门离开。孝庄太后在离去前,再次深深地看了多尔衮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蕴含着依赖、认可,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于权力旁落与未来局势的深深忧虑,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保持着太后的威仪,转身离去。
空荡荡、恢宏无比的太和殿内,很快便只剩下多尔衮以及几名贴身的心腹近臣。夕阳的余晖如同金色的流沙,透过高大的殿门和窗棂,斜斜地照射进来,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光影。柱子的阴影、蟠龙的阴影、以及人的阴影,交织在一起,使得大殿的一半沉浸在昏黄的光晕中,另一半则迅速被暮色吞噬。
多尔衮挥手示意近臣们也退下。他需要独处片刻。他独自一人,在这象征帝国权力巅峰的殿堂内缓缓踱步。脚步声在空旷中产生轻微的回响,更衬得四周寂静无比。他最终踱步到那巨大的、金漆蟠龙环绕的龙椅之前。
他站定了,伸出手,手指轻轻地、几乎带着一种虔诚的抚摸,感受着那冰凉光滑的扶手,其上雕刻的精细龙纹,每一片鳞甲都清晰可辨。龙椅的木质坚硬如铁,漆面冰凉刺骨,然而此刻,在他的指尖,却仿佛有一种灼热的魔力,顺着他的手臂蔓延至全身,吸引着他全部的心神与欲望。
他没有立刻坐上去。尽管他知道,以他此刻的权力,即便坐上去,也无人敢置喙。但他还是克制住了。他只是站着,身体挺得笔直,深邃的目光凝视着这张无数英雄豪杰、帝王将相梦寐以求的椅子。殿内异常安静,只有他自己悠长而轻微的呼吸声,以及殿外远处,隐约传来的宫廷侍卫换岗时铁甲摩擦与整齐步伐的声响,那声音规律而冰冷,象征着这座宫殿乃至这座城池,已经在他的牢牢掌控之中。
“北京……天下……”他低声自语,声音在巨大的空间里产生微弱的回响,旋即消散,“这万里江山,锦绣山河,终将在我多尔衮的手中,彻底臣服,融为一体。”
他的脑海中,如同走马灯般闪过南明小朝廷可能仍在进行的歌舞升平、党争内耗;闪过李自成在西安秣马厉兵、不甘蛰伏的阴影;闪过那些仍在山东、山西等地坚持抵抗的零星义军力量……但这些影像,最终都被一种强大的、近乎盲目的自信所取代。他手握天下最精锐的八旗劲旅,有着逐步完善的统治策略,更有时间站在他这一边——南明与大顺的矛盾根深蒂固,那道所谓的“统一战线”在他看来不堪一击。“温水煮蛙”,他有的是耐心和手段,慢慢烹制这锅巨大的“盛宴”。
然而,他并不知道,或者即便有所风闻也并未真正放在心上、视为心腹之患的是,在遥远的南方,一个由意外因素——那个名叫戚睿涵的穿越者——无意中促成的、极其脆弱的联盟,正在各种矛盾与猜忌的夹缝中艰难地成型。一股微弱却异常顽强的力量,正在试图汇聚,试图去扭转那看似已被命运之火逐渐加温的“水温”。历史的河流,因为一颗小小石子的投入,在此刻确实拐了一个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弯道,前方的河道,是变得更加汹涌澎湃、充满未知的险滩,还是能够开辟出新的支流,一切都还未可知。
紫禁城的暮色愈发深沉,殿内的阴影愈发浓重,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扩散,最终将多尔衮那挺拔而孤傲的身影,连同那张象征着无上权柄的巨大龙椅一起,彻底吞没在渐浓的、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这座见证了无数兴衰荣辱的古老宫殿,在新主人的绝对掌控下,迎来了它在清王朝统治下的第一个夜晚,安静,漫长,而又似乎孕育着无尽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