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的夜,比墨更浓。
唯一的烛火在巨大的青铜灯盏中摇曳,将刘彻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扭曲成一头沉默的巨兽。
他的手指,在摊开的漠北舆图上缓缓移动,像一只搜寻猎物的兀鹫。
最终,指尖停在了一片茫茫戈壁。
那里,是飞将军李广曾经迷失风沙的地方。
“仲卿。”
刘彻的声音很轻,却让殿中唯一站立的大将军卫青,心脏猛地一沉。
“你替朕看看,这舆图上的漠北,像不像一个巨大的坟场?”
卫青垂着眼,盯着舆图上那些代表着未知与死亡的墨点,一言不发。
这不是问题。
是天子递来的刀。
刀柄对着他,刀锋藏在鞘里,只等他亲手拔出。
那道目光,没有温度,却比利刃更锋利,正缓缓剖开他的胸膛,审视着他跳动的忠心。
许久。
“陛下。”
卫青开口,声音稳得像一块被风沙打磨了千年的岩石。
“李将军一生所愿,封侯雪耻。不允,恐寒天下老将之心。”
他顿了顿,声音没有丝毫起伏。
“若允,其‘数奇’之名,确为大军隐患。”
“此战系于国运,臣,不敢大意。”
没有偏袒,没有回避。
他将这淬毒的矛盾,完整地剖开,又原封不动地推回到天子面前。
刘彻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他要的,就是这个。
一个只懂冲锋的将军是刀,用钝了可以扔。
一个懂权衡、懂君心的将军,是国之柱石。
也……是最需要被锁住的猛虎。
刘彻从御案上拿起一卷空白的绢帛圣旨,推到卫青面前。
烛光下,那片明黄,刺眼得像一滩凝固的血。
“朕,把这个难题交给你。”
刘彻的声音陡然低沉,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窒息的压力。
“李敢转入去病部,做个校尉。而李广为代替李敢为前将军,随你左路军出征。”
“至于如何用他,何时用他……”
刘彻的眼瞳骤然收缩,像鹰隼锁定了猎物,死死盯在卫青的脸上。
“甚至,用不用他。”
“由你,临阵决断。”
他拿起朱笔,饱蘸浓墨。
龙飞凤舞,四个大字落在空白的圣旨上。
如朕亲临!
“砰!”
沉重的玉玺重重盖下,鲜红的印泥,仿佛瞬间吸干了绢帛的生气。
“这道密旨,是你的依仗。”
刘彻的声音不高,却像冬日里的冰棱,一字一句,敲在卫青的心上。
“胜,他是你卫青麾下的功臣,朕不吝封赏。”
“败……”
他拖长了尾音,殿内的空气粘稠得如同水银。
“他,就是你卫青指挥失当的罪人。”
“仲卿,可明白?”
卫青袖中的指尖,无法抑制地颤抖了一下,又被他死死攥住。
他明白了。
这不是信任。
是天子为他量身打造的一副枷锁。
赢了,功劳归君王,他卫青分一杯羹。
输了,罪责他一人扛,李广是那枚被用错的棋子,而天子,永远圣明。
卫青深深吸了一口滚烫而压抑的空气,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血气。
他没有丝毫犹豫。
俯身,叩首。
冰冷的玉石地面贴着他的额头,带走最后一丝温度。
“臣,遵旨。”
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仿佛连同血肉,都一同被冻结。
**********
元狩四年初春。
十万铁骑连同数十万步兵,分作两道钢铁洪流,消失在北方的地平线上。
卫青从代郡出发目标直指左贤王部,霍去病自定襄北上主攻大单于伊稚斜部。
黄沙漫漫,一场大决战就此打响。
长安,观星台。
高台之上,夜风凛冽,吹得刘彻的龙袍猎猎作响。
他负手而立,仰望无尽苍穹。
身侧,是同样沉默的皇后卫子夫。
弟弟卫青和外甥霍去病出征那日,她只说了三个字:“活下来。”
此刻,椒房殿的禁足形同虚设,身为皇后,为大军祈福,观天象,名正言顺。
刘彻需要一个人,一个足够分量的人,来与他共同见证这份只属于他的辉煌。
“陛下!皇后殿下!”
身后,太史令司马迁的声音突然炸响,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激动。
他忘了礼仪,猛地从巨大的青铜浑天仪前站起,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颤抖,直直指向东北方的夜空。
“快看!”
刘彻与卫子夫同时抬头。
夜幕之上,五颗星辰——岁星、荧惑、镇星、太白、辰星,竟在此刻,如受神召!
它们挣脱了各自的轨迹,从天际的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最终,连成了一条璀璨夺目的直线!
刹那间,五星齐放光芒,那光华甚至盖过了漫天星斗,将整个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五星连珠!!”
司马迁激动得浑身颤抖,老泪纵横。
他猛地跪倒在地,对着那天地异象,五体投地,用尽全身力气高呼: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
“天佑大汉!天佑陛下!”
“此乃天佑我大汉,决战必胜之兆啊!!”
刘彻仰望着那道贯穿天地的光带,感受着那股来自宇宙洪荒的磅礴伟力,只觉得胸中一股豪气勃然而发!
他忍不住放声大笑。
笑声穿云裂石,在空旷的夜空中久久回荡。
“好!”
“好一个五星出东方,利中国!”
他猛地转身,紧紧抓住卫子夫的手,眼中燃烧着炽热的光。
“梓童!你看到了吗?!”
“这是天命!”
“是上天,在昭示朕的功业!是天命,在助我大汉,荡平匈奴!”
卫子夫望着那璀璨的星空。
那光芒映入她的瞳孔深处,瞬间点燃了一片沉寂的冰原。
刘安的诅咒,前世的宿命,那些压在她心头沉甸甸的剧本……
在这煌煌天威面前,算得了什么?
命运的剧本,既然已经撕开了一角……
那便由我来,亲手写下新的篇章!
她反手握住刘彻的手,声音清越而坚定,带着母仪天下的威严与决断。
“来人!”
“传本宫懿旨!”
“将此天降祥瑞,五星连珠之吉兆,以八百里加急,传谕漠北前线!”
她的目光扫过刘彻,扫过司马迁,最终落向那无尽的北方。
“昭告天下,载入史册!”
“我大汉将士,乃奉天命而出征!”
内侍有些犹豫的把目光投向刘彻。
刘彻拂袖闭眼:“还不按皇后说的去办!”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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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呼啸,卷着沙砾。
定襄境内,卫青的中军大帐内,油灯如豆。
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冲入帐中,高举着一份盖着皇后凤印的急报。
“大将军!长安急报!天降祥瑞!”
卫青展开军报。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八个大字,如烧红的烙铁,狠狠印入他的眼帘。
他沉默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片刻后,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了帅案的另一侧。
那里,静静地躺着另一道旨意。
一道空白的,只写着“如朕亲临”的密旨。
一份是天命。
一份是君心。
一份是十万将士山呼海啸的坦途。
一份是他一个人万劫不复的绝路。
帐外,是为天命而欢呼的海洋。
帐内,是他一个人的,万丈深渊。
“大将军,前方急报,匈奴主力东移……”
“立即八百里加急回传陛下!”
消息送达未央宫时,刘彻看着那巨大的堪舆图。
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一切如同前世一般,匈奴主力变幻方向。
若按照如今计划,卫青和霍去病两路大军都会无功而返。
“传朕旨意,立即调整方向。”
“大将军自定襄出发,追击左贤王;骠骑将军自代郡出发,活捉大单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