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心下被楚无星那话惊了一瞬的姬明昭面上佯装一派平静,“您此言又是何意?”
男人闻声面不改色:“字面上的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姬大公主对此不置可否,“那么,这个人当初又为什么会失去资格?”
“这一点也很好理解的,殿下。”楚无星说着慢悠悠撂下茶盏,“毕竟无论是‘覆灭’还是‘昌盛’,天命之人的一举一动,总归是要影响到大鄢的国运。”
“那么反过来,倘若这个人主动或是被动地放弃了自己那与生俱来的、能影响得了大鄢局势的力量,自然也就不再具备这等能承继‘天命’的资格。”
姬明昭闻言唇角微紧:“何为主动?”
“避世退隐,或是放任世间万物自生自流。”楚无星目色凉薄,“主动将自己囚困在一方极小的天地之内,再不理会外界的日升月落、寒来暑往。”
“放弃了他们本能承担起来的责任,做了世上顶软弱的懦夫——这就叫‘主动放弃’。”
少女听罢,嘴唇只不自觉抿得更紧:“何为被动?”
“在其人尚未长成之时,被他人想方设法地困锁于金笼之中,”楚无星不假思索,“每日以金银蜜糖软其筋骨,又以刀、凿、斧,剪,折去了他的羽翼、磨平了他的爪牙,将其养得蠢钝迂腐而毫无斗志,甘愿整日死守在方寸之间,再不肯离开半步。”
“这样的人,纵然天资出众,也早早便被腐毁了根基,自然也当不得什么大用——这就叫‘被动放弃’。”
“那这样说来……”姬明昭思索着慢条斯理,方才她脑子里忽纵过一线极迅速的微弱灵光,那速度快得竟令她都没能来得及细细分辨,“学生应当认得这位曾经的‘天命之人’吗?”
“殿下,”楚无星循声但笑,“天机不可泄露——这一点,您可以自行猜猜看。”
……什么天机不可泄露,她看他这分明就是不想说!
被男人那句“不可泄露”闹得无端生出来满腹火气的姬大公主恨恨磨牙,遂蜷指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转而又端上了那副教人看不穿她真实情绪的似笑非笑:“所以,先生您处心积虑、费尽心思地布出这样大的一个局……”
“又究竟是为了些什么?”绕够了的少女冷不防杀了个回马枪——她并不相信他先前回答的那劳什子的“终结罪孽”。
——她只觉得,那都是些哄小孩用的屁话。
孰料,矮几对面的男人听见这话,瞳中却照旧只映着那一泓浑不见有丁点颜色的淡漠:“殿下,这个问题的答案,您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微臣所为,既有私心,也是为了终结先人曾经所犯下的滔天罪恶。”
“……好,那学生便暂且算您真是为了终结这所谓的‘罪恶’。”意识到自己确乎没法子从这问题上,再从楚无星那里讨得多少好处的姬明昭被迫转移了话题,“那您,到底又是从何时起便布下的这一局?”
——从地牢里那被人收拾了一半的尸骨,再到京郊老宅里明显是故意留给她的那页旧卷。
乃至八年前,萧怀瑜等人分明未曾完成她父皇交代下去的任务,却又甚是罕见地不曾遭到皇帝的训斥……
包括更早些的——她现在都有些怀疑,当初终竟是谁引来的那已疯了的老道。
或者说,是谁将这老妖道存在的消息,透露给她母后的?
少女想着不自觉微皱了眉头,连带着本就已蜷缩起来的指头亦蜷得越发狠了。
半长不短指甲在她掌心处悄然掐出了几道痕迹,那锋锐却又不会留存太久的痛楚令她的脑子越发清醒,同样也让她越发地感到毛骨悚然。
“喔,那就要追溯到很早以前了,殿下。”楚无星的瞳仁里隐约透出点零星的怀念,“可能是在十几……不,二十。”
“——那可能是在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骤然听到这答案的姬大公主错愕瞠目——这时间甚至比她先前预料的还要长远!
而且二十年……二十年前,那好像是永靖三十二年啊?
是大批武林中人无故绝迹于江湖的那一年……也应该是先帝等人正式为了求那种虚假“长生”,而开始痴迷、执着,乃至疯魔的那一年!
难道这意味着……
倏地意识到另一种可能的少女满背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她稳了又稳,片刻方勉强寻回了自己的声线:“那……先生您又为何要在放走祝岁宁后,又趁机放走了地牢中关押着的其他江湖人士?”
“——是为了尽可能减少那老妖道犯下的‘罪孽’吗?”
“不。”楚无星坦然开口,“实际上,罪孽从他们决定要走上那一条禁路时的那一日起,就已经很难再减少了。”
“——多死两个人和少死两个人,那罪恶也不会有多么大的改变。”
“微臣之所以会趁机放走了他们……不过是因为,他们对我那个故人而言,都是很值得珍视的亲与友罢了。”
“是吗?学生不知,先生竟还有这样‘柔情’的一面。”姬明昭应声冷笑,言讫陡然阴沉了面容,“先生,先帝和那老妖道究竟是怎么死的?”
抬手摆弄了茶盏的男人气定神闲:“殿下说笑了,微臣的师父,不是被您骗进阵法当中,万箭穿心而死的吗?”
姬大公主半拧着的眉心丁点不舒:“然后?”
“先帝是病故。”楚无星的嗓音波澜不兴,“——这一点,在咱们大鄢的《永靖实录》里记载得可是很清楚。”
姬明昭对此不大相信:“真是病故?”
楚无星岿然不动:“殿下,您在想什么呢——微臣可没那个胆子弑君。”
“可早一年还身强体健、身骨硬朗的人,下一年便突然因病驾崩,”姬大公主将信将疑,“先生,您觉着,这又能是什么缘故?”
“哦,那说不准,”楚无星信口胡诌似的随口应着,“是先帝生前与我师父犯下的恶事太多,临了了那天寿一尽,就忽然遭了那冤魂索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