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相。”
一道清润嗓音自身后响起。洛辞笙执盏而立,锦袍在烛灯下泛着微光,不知在这看了多久。他唇角噙着笑,眼底却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喝几杯?”
沈璟泽目光在他面上停留一瞬。这位洛家大公子骨子里刻着几分傲气与不羁,此刻眉宇间却笼着层淡淡郁色——想来方才苏韵的“避而不见”,终究是让他失了从容。
“不饮酒。”沈璟泽淡淡道。
洛辞笙轻笑一声,指尖转着白玉杯:“不饮,又不是不能饮。”
杯中琼浆晃出细碎波纹,映着他微黯的眸子,“左右长夜漫漫,不如去天幽阁小酌几杯?应是耽误不了沈相明日的早朝。”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喜宴的余韵。
“带路。”
马车缓缓停在公主府门前,琉璃宫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云锦若伸手欲扶,苏韵却摆了摆手,声音含糊:“没醉……”
话音未落,脚下便是一个踉跄。云锦若与云轻杳连忙一左一右搀住。
“黛青,去煮些醒酒汤。”
清语轩内,黛青端着醒酒汤刚至门前,便听得里头传来压抑的抽泣声。她迅速放下鎏金托盘,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将门扉掩得严严实实。
“骗子,就是个骗子……\"苏韵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云锦若未听清,凑近了些:“韵姐姐?”
苏韵蓦然抬眸,醉眼朦胧中,眼前那张担忧的面容此刻却化作了另一个人,“云锦珣……你是个骗子!”
云轻杳心头一跳,想了想,轻声道:“皇姐,我先回院子了。”
得到回应之后,云轻杳悄声退了出去,临走前,看向在不远处守着的黛青,叹了声气。
屋内烛火摇曳,苏韵醉眼朦胧,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抓着云锦若的手,似是在埋怨,“你说过会娶我的,可你却食言了……”
云锦若轻拍她颤抖的背脊,喉间发紧。
又能怎么劝慰呢?
世人曾称羡的太子与准太子妃,那年暮春,东宫流苏树开得正盛,细碎白花如雪纷扬。他们几人围坐在白玉石案旁,看那对璧人执手立于花雨之中。
陛下亲笔题了“佳偶天成”的匾额,连大婚的吉日都让司天台选了三个上上签,大婚礼服都已在绣娘的金线间渐次成形。
可谁能料到,吉服未成,先备了素缟;红烛未点,先燃了长明灯。鸳鸯谱上的墨迹还未干透,就添了最痛的一笔离殇。
这般触景生情时,纵有他人千般劝慰之语,又怎能熨平心上那道陈年裂痕?
更何况,便是她也未走出来过不是么。
不由得想起及笄那日沈璟泽夹在匣中的泛黄书信,其实她也想告诉皇兄,若是能遗忘便是最好的,可难的是一边想着遗忘,告诉自己往前走,却让从前种种更加深刻入骨。
那些劝人释怀的话语,不过是同病相怜者,在彼此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勉强覆上一层自欺欺人的纱。
云锦若就一言不发的听着苏韵借着醉酒吐露心声,待到她慢慢安静下来,默默喂着她醒酒汤。
心中不禁泛起苦涩,其实要真的细细纠结起来,他们一个个的日子还真是一团乱。
天幽阁雅间,沉香袅袅。
洛辞笙执壶的手已有些不稳,琥珀色的酒液洒在案几上,映着窗外阑珊的灯火。
他望着对面始终未动酒杯的沈璟泽,忽然笑了:“有时候真羡慕你。”
沈璟泽抬眸,清冷的眸光落在洛辞笙泛红的眼尾。
“羡慕你能与心爱之人两情相悦。”洛辞笙摇晃着起身,倚在雕花窗棂边,“不像我……”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滚动,“永远比不过一个……已死之人。”
夜风穿堂而过,吹散了未尽的话语。
“我以为游历这些年,你已放下。”沈璟泽淡淡道。
“放下?”洛辞笙嗤笑一声,指尖摩挲着杯沿,“五年前离开时,我也是这般想的。”
他转身又斟满一杯,“可有些人,就像刻在骨头里的刺,越是挣扎,扎得越深。”
说完,他看着对面仍旧未动一下的酒杯,笑道:“丞相应当明白这其中滋味。”
“毕竟过去的那几年,你也是从未放下。”
后面的四个字特意放慢了语速。
沈璟泽垂眸,杯中倒映出他微蹙的眉。良久,他执杯一饮而尽。
洛辞笙挑了挑眉,长叹道:“你与长公主二人,如今任谁不叹一句天作之合,所以我倒羡慕你们这般兜兜转转终归一处的,更羡慕辞川与沐家的小姐那般。”
毕竟有情人终成眷属本就是世间最美好不过的事情。
“你这几年当真只是跟在扶珏身边?”
这话一问出口,沈璟泽便紧盯着洛辞笙,不愿放过他一丝一毫的反应。
洛辞笙执壶的手微微一顿,旋即笑道:“沈相还真是公事公办。”
便是连旁人的倾诉也不听得。
他又抬手替眼前的人空了的酒杯中斟满了酒。
“扶珏于我有救命之恩,游历的那段时间漫无目的的,后来自然是在苍楚待了两年,丞相大人是在怀疑什么?”
沈璟泽淡淡一笑,“不过是感情之事,容不得第三人而已,你与扶珏关系密切,他行事诡秘,我不得不防。”
见他如此说,洛辞笙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你多虑了,虽说我与扶珏有些渊源,但终归也不过是萍水相逢之人。”
他晃了晃脑袋,继续道:“令我惊讶的是原来沈相竟然还会忌惮这个‘情敌’。”
沈璟泽垂眸,长睫掩去眼底锐光。
“放心。”洛辞笙靠回椅背,懒懒道,“我与扶珏……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他晃了晃空了的酒壶,“就像今夜,我求一醉,沈相求……一个答案。”
哐当一声,人已伏在案上醉去,墨发满背。
方才说的话,究竟几真几假,无从探寻。
窗外更鼓传来,沈璟泽望着杯中残酒。有些秘密,就像这酒液里的倒影,看似清晰,触之即碎。
后来斟的那杯酒,终究是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