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盛京的朱墙黛瓦,最后一缕霞光掠过宫城角楼的飞檐,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柔的橘粉。
观潮乘坐的青帷马车踏着余晖,终于缓缓驶入宫门。
车轮碾过门前的青石路,发出沉稳的轱辘声。
球玉宫的宫人早已候在宫门前,领头的正是掌事宫女暮雨。
她身着一身青绿色宫装,鬓边簪着一朵新鲜的茉莉,见马车停下,连忙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撩开车帘。
一股带着晚香玉甜香的晚风随之涌入车厢,驱散了观潮身上沾染的大理寺沉郁气息。
“殿下,您可算回来了。”暮雨上前稳稳搀扶住观潮的手臂,目光下意识地掠过她月白色裙摆上的几处细微尘土,语气中满是关切,“热水已在沐浴殿备好,兰草花瓣也是刚撒进去的,可要即刻沐浴解乏?”
暮雨伺候观潮已多年,最是清楚她爱洁的习性。
尤其这夏日本就闷热,观潮在大理寺待了整整一个下午,又是审讯又是查阅卷宗,难免沾染上汗渍与浮尘。
观潮微微颔首,指尖轻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踩着描金脚踏下车,“嗯。”
沿着铺着青石板的甬道往里走,两侧的宫灯已被宫人点亮,暖黄的光晕透过纱罩洒在路面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路两旁的晚香玉开得正盛,肥厚的叶片间缀满了洁白的花苞,甜腻的香气萦绕鼻尖,混合着廊下铜铃偶尔发出的清脆声响,让人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
球玉宫的沐浴殿早已蒸腾起氤氲水汽,殿内四个青铜兽首香炉中燃着安神的沉香,袅袅青烟与水汽交织在一起,朦胧了视线。
正中的青铜大浴桶足有一人高,桶壁上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热水中洒满了晒干的兰草花瓣,原本蜷缩的花瓣被泡得舒展,散发出清雅的香气,与沉香的醇厚相得益彰。
赤足踏入温热的水中,观潮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暖意瞬间包裹全身,一日积压的疲惫仿佛都随水流缓缓散去。
她靠在桶壁上,指尖轻轻拨弄着水面漂浮的花瓣,目光落在殿顶精致的藻井图案上,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复盘着午后与白飞雪的对话。
白飞雪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谈及“影阁”时眼中闪过的决绝、描述江湖人游离在秩序之外的人生时的复杂神情,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个以暗杀为生的江湖组织,有着严密的层级与残酷的规则,却也维系着另一套不为朝廷所知的“道义”。
这让她对“治理”二字有了更深的思索——朝廷的律法固然是天下秩序的根基,可那些游离在律法边缘的角落,又该如何兼顾?仅凭强硬的管控,恐怕只会适得其反。
沐浴完毕,宫女为她换上一身月白色软绸常服,衣襟处绣着几株淡雅的兰草,又用玉梳细细梳理她及腰的长发。
青丝如瀑,在烛火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梳到发尾时,暮雨捧着一个紫檀木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垫着明黄色锦缎,整齐地码放着一叠拜帖与请帖。
“殿下,这是今日收到的帖子,奴婢已按身份分好类了。”暮雨将托盘轻轻放在梳妆台前,“有周明珠小姐遣人送来的赏花帖,还有几位新晋官员的拜访帖,另外……还有些富家子弟的请帖,奴婢看无关紧要,便放在最下面了。”
观潮拿起周明珠的拜帖,那是一张精致的蔷薇花笺,字迹娟秀清丽,末尾还画了一朵小小的蔷薇,透着少女的娇俏。
至于那些新晋官员的拜帖,她也不意外——科举制推行以来,这些寒门出身的官员对她这位新政的推动者向来敬重,想要请教也是情理之中。
她随手将这些帖子放在一旁,指尖继续在托盘上翻动,掠过几张富家子弟送来的诗会请帖。
这些人无非是想借她的身份抬高身价,暮雨说得没错,确实无关紧要。
直到翻到最后一张,观潮的指尖骤然顿住。
那是一张素色宣纸裁成的拜帖,没有繁复的纹饰,也没有名贵的笺纸,只在右上角钤着一方朱红印章,印文是“宴氏云阶”四字,字体清隽挺拔,透着几分文人的风骨。
拜帖上的字迹与印章如出一辙,笔力遒劲,墨色浓淡相宜,仅从字迹便能看出书写者的功底与气度。
宴云阶。
这个名字在观潮脑海中瞬间清晰起来,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她拿起拜帖仔细端详,眸中闪过一丝沉吟。
宴家的声名,她当然早有耳闻。
那是前朝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祖上曾出过三位宰相,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更掌控着前朝半数的教育资源与官员选拔渠道。
麓川学宫作为前朝七大学宫之首,便是由宴家先祖创办,数百年来一直是宴家维系权势的核心——天下学子想要入朝为官,几乎都要经过麓川学宫的举荐,或是出自宴家门生门下。
只是盛朝建立后,宴家主支并未第一时间归顺,而是选择留守江南老家,闭门谢客数月之久。
此举难免被朝中旧臣与新晋势力诟病“心存二心”,虽然后来宴家终究还是表达了归顺之意,但在盛元帝心中,始终存着一丝芥蒂。
如今入朝为官的,多是宴家的旁支子弟,比如在大理寺任评事的宴遥天,行事低调,从不参与世家纷争,想来也是刻意与主支保持距离。
而宴云阶,却是宴家真正的嫡长子,更是天下闻名的翩翩公子。
他少年成名,十三岁便以童子试第一的成绩考入麓川学宫,十八岁击败学宫数百名学子,成为最年轻的学宫首席。
诗词歌赋、经史子集无一不精,更兼通兵法谋略,曾在战乱时期为一城百姓设防,保住了数十万民众的性命。
这样的人物,无疑是宴家最耀眼的门面,也是世家子弟中的翘楚。
观潮与盛元帝推行科举制的初衷,便是要打破世家对人才选拔的垄断,让寒门子弟有晋升之路。
而改革学宫、将教育权收归朝廷,更是新政的重中之重——只要麓川学宫还掌控在宴家手中,科举制就始终存在被架空的风险。
更不必说此次推行的“迁富户、移世家”政令,宴家作为江南第一世家,自然也在迁移名单之中,需要举族迁往盛京附近的新城。
可以说,观潮推行的每一项新政,都精准地触碰了宴家的核心利益。
科举制断了他们垄断官员选拔的路,学宫改革夺了他们传承百年的根基,迁移政令更是让他们离开经营数代的江南故土。
换作任何一个世家,恐怕都早已奋起反抗,可宴家却异常平静,直到宴云阶本月初抵达盛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