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在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杨厂长……病了。”
“病了?昨天不还好好的?”
“嘘!小声点!据说是急病,连夜送去医务室了,厂办的人把门,谁也不让见。”
“那现在厂里谁说了算?”
“李副厂长……哦不,现在该叫李厂长了,代管全厂工作。”
流言像无形的风,在每个车间、每个角落里疯狂穿梭。
最敏锐的老油条们,已经从这风中,嗅到了一股权力更迭的铁锈与血腥味。
保卫科。
张西范走进办公室时,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那眼神里,不再仅仅是敬畏。
更添了一层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一夜之间,扳倒了执掌工厂十余年的铁腕厂长。
这个年轻得过分的科长,其手段和心性,已经彻底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张西范面色如常,仿佛昨晚只是随手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盗窃案。
他从容地给自己泡上一杯滚烫的浓茶,稳稳坐到那张象征着权力的椅子上。
王铁山快步走了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尚未完全平复的激动。
“科长,都安排妥当了。杨厂长那边,我派了最可靠的两个弟兄守着,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嗯。”
张西范点了点头,轻轻吹着杯口的茶叶。
“李厂长那边呢?”
“刚开完早会,现在应该回办公室了。”王铁山答道,“不过,厂里那几个老家伙,态度都挺暧昧的。”
张西范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暧昧?
那是在观望,是在掂量他这条过江龙的斤两,是在试探新主李怀德的刀,究竟快不快。
看来,光是扳倒一个杨厂长,还不足以震慑住这群盘根错节的老鬼。
他需要一把更快的刀。
一个更新的祭品。
就在这时,桌上的红色电话机急促地响了起来,铃声刺耳。
王铁山接起电话,只听了几句,脸色就微微一变。
他死死捂住话筒,对张西范说:“科长,是李厂长办公室打来的电话!”
“三车间的马主任,当着所有工人的面,把李厂长派去调整生产计划的人给顶回来了!”
“说是生产计划不合理,设备也要检修,今天三车间开不了工!”
三车间主任,马光荣。
杨厂长一手提拔起来的嫡系,是杨系人马里最扎眼的一根钉子。
这是在给新厂长上眼药。
这是在公开叫板,试探新朝的底线!
王铁山的眼神里瞬间透出凛冽的杀气。
“科长,要不……我带人去一趟?”
张西范却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
“不用。”
“李厂长自己的麻烦,让他自己先头疼一会儿。”
他站起身,扣上了风纪扣,动作不疾不徐。
“我们去别的地方逛逛。”
“去废品站。”
……
废品站。
刘三正指挥着工人分拣一批报废的零件,脸上的油光似乎比昨天更亮了。
看到那辆熟悉的吉普车停在门口,他浑身一激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
“科……科长!您怎么亲自来了!”
他点头哈腰,那姿态,比以前对着杨厂长时还要卑微十倍不止。
张西范甚至没看他一眼,径直走进他那间油腻腻的小办公室。
那本黑色的账本,已经被烧成了灰。
但另一本无形的账,却早已深深地刻进了刘三的骨头里。
“刘三。”
张西范大马金刀地坐在刘三的专座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哎!是!科长,您吩咐!”
“三车间的马光荣,你熟吗?”
刘三猛地愣住,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转动。
“熟,熟……以前跟杨厂长吃饭的时候,见过几次面。”
“这个人,”张西范淡淡地问,“手脚干净吗?”
刘三的冷汗,“唰”的一下子就浸湿了后背。
他知道,这是新主子在考验他的价值,在考核他这条狗,到底忠不忠心。
他不敢有丝毫隐瞒。
“不……不干净。”
刘三的声音都在发颤。
“去年冬天,他家锅炉坏了,从厂里后勤科领了台新的,走的却是报废账。”
“前两个月,他儿子结婚,从咱们这儿‘借’了二百多斤上好的优等钢材,说是给他儿子打一套传代的家具。”
“还有……”
张西范抬起手,打断了他。
足够了。
他站起身,像安抚宠物一样,拍了拍刘三的肩膀。
“记得很清楚。”
“很好。”
刘三感到那只手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整个灵魂都在剧烈哆嗦。
“科长,我……”
“好好干。”
张西范留下三个字,转身离开。
坐上车,他对早已按捺不住的王铁山说。
“去三车间。”
王铁山一脚油门,吉普车发出一声咆哮,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他彻底明白了。
科长这是要杀鸡儆猴!
不,这不是杀鸡。
这是要当着所有猴子的面,活剐了那只最跳的鸡!
三车间。
巨大的厂房里,机器声震耳欲聋。
马光荣正叉着腰,唾沫横飞地对着李怀德派来的生产助理大声嚷嚷。
“不是我老马不给李厂长面子!你们这个生产计划,就是狗屁!出了安全事故谁来负责?你吗?”
“还有这设备,早就到了检修期,万一干废了,算谁的?”
他声音洪亮,故意让整个车间的工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就是要摆明车马,告诉所有人,他马光荣,是杨厂长的人!
你李怀德想坐稳这个位子,没那么容易!
那名年轻的生产助理被他训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尴尬地站在原地。
就在这时。
几道穿着笔挺保卫科制服的身影,逆着人流,走进了车间。
为首的,正是张西范。
他的步伐不快,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车间里嘈杂的议论声,瞬间小了下去。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目光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个煞神。
马光荣也看到了张西范,他眉头一皱,心里莫名地一突。
“张科长?这里是生产重地,闲杂人等不能入内,你来干什么?”
他想拿出车间主任的派头,压一压对方。
但对上张西范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他所有的气势都像是被戳破的气球。
张西范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环顾四周,仿佛在自家后院散步一样,然后悠悠开口。
“马主任,听说你儿子上个月结婚了?恭喜啊。”
马光荣一愣。
“是……是啊,怎么了?”
“家具打得不错吧?”张西范的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听说,用的都是咱们厂里最好的特种钢,够结实,能传代。”
轰!
马光荣的脑子里像是有个炸弹轰然爆开。
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怎么会知道?!
这件事,他自认为做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张西范缓缓往前走了一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安静下来的车间。
“去年冬天,天挺冷的。”
“家里的新锅炉,烧得还暖和吧?”
“听说后勤科那边,连报废单都给你处理得妥妥当当,一点痕迹都没留。”
马光荣的身体开始剧烈摇晃,几乎站立不稳。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让他手脚冰凉,呼吸困难。
他看着眼前的张西范,像是看着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
这个魔鬼,知道他所有肮脏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