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一年九月初一,长安的晨雾还未散尽,立政殿的铜兽首门环已凝着薄霜。
李世民握着一卷《贞观政要》,墨迹未干的\"民为邦本\"四字在烛火下泛着微光,忽闻屏风后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手中狼毫猛地在宣纸上洇出墨团。
\"皇后可是又着凉了?\"他疾步绕过云母屏风,却见长孙氏斜倚在湘妃竹榻上,藕荷色寝衣下隐约可见嶙峋锁骨。
案头的药碗腾着袅袅白雾,混着她鬓边的龙脑香,在殿内织成缠绵的愁绪。
长孙氏勉力撑起身子,指尖抚过丈夫眼尾新增的细纹:
\"陛下昨夜又批阅奏章到子时?\"她的声音轻得像窗外飘落的梧桐叶,\"臣妾这副身子,怕是撑不到今冬赏雪了。\"
李世民骤然攥紧她的手,龙纹袖口扫落案上的琉璃盏。
清脆的碎裂声中,他红着眼眶摇头:\"太医署说你不过偶感风寒,待入了春......\"
\"陛下莫要骗臣妾。\"长孙氏将脸埋进他掌心,感受着帝王之尊独有的茧子,\"
这些年能陪着陛下重整山河、看着贞观之治初成,已是臣妾毕生所愿。\"她抬眸望向梁间悬着的《女诫》,绢帛上的字迹被岁月晕染得模糊,\"
臣妾死后,无需另建陵寝,就择昭陵一处山洞薄葬。劳民伤财之事,最是折损国运。\"
李世民喉间泛起腥甜,强行咽下涌上来的酸涩。
殿外突然传来更漏声,惊起檐下栖息的寒鸦。长孙氏轻轻咳嗽着,指尖抚过他腰间的九龙玉佩:
\"还有一事相求——承乾虽生性莽撞,但请陛下看在嫡长子的份上,莫要轻易废储。\"
\"朕答应你。\"滚烫的泪珠砸在她手背,洇湿了绣着并蒂莲的袖口 。
\"兄长......\"长孙氏忽然望向殿外,声音陡然清亮。屏风外的长孙无忌身形微晃,携着太子李承乾疾步而入。
看到母亲病容,李承乾\"扑通\"跪在榻前,玄色衣摆扫过满地琉璃碎片。
长孙无忌颤抖着执起妹妹的手,却触到一片冰凉。记忆中那个在玄武门为将士鼓舞士气的少女,此刻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妹妹放心,\"他哽咽着低头,朝冠上的明珠在泪光中闪烁,\"无忌定会辅佐太子,守好这大唐江山。\"
李承乾伏在母亲膝头泣不成声,长孙氏颤抖着抚摸他的发髻:
\"承乾,你是太子,日后要学着宽仁待下。对兄弟姊妹......\"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帕子上绽开点点红梅,
\"莫要重蹈前朝覆辙......\"
晨光终于刺破云层,将立政殿的飞檐染成金色。长孙氏望着窗外渐明的天色,忽然露出释然的笑。
她想起初嫁时与李世民共骑一匹白马,穿过朱雀大街的热闹场景。如今山河已安,她也该去了。
\"陛下......\"她最后一次握紧丈夫的手,声音轻得像飘落的秋叶,\"这盛世,臣妾看到了......
贞观十一年深秋,长安城的晨雾裹着霜意,将朱雀大街浸染成一片素白。
立政殿的铜铃在寒风中呜咽,三千宫女素衣执绋,白麻帷幔如倾泻的银河,从太极宫漫向皇城角楼。
张起灵立在千牛卫戍守的朱雀门外,望着空中飘散的纸钱,玄色甲胄上落满细碎的霜花。
三日前,他曾隔着宫墙听见太宗皇帝撕心裂肺的哭喊。
那时更漏声里,无数宫人提着白灯笼匆匆而过,烛火在寒夜里明明灭灭,恍若即将熄灭的星子。
此刻皇城上空盘旋的乌鸦发出凄厉啼叫,似是应和着宫中传来的《薤露》挽歌,将整座城池都浸在悲怆之中。
\"中郎将,陛下扶柩至昭陵了。\"副将的声音裹着寒气。
张起灵望向西北方,那里新起的山陵正被薄雾笼罩,想起长孙皇后临终前隔着纱帐对他颔首示意的模样——半月前,他奉袁天罡之命入宫献《天文志》,正遇皇后强撑病体整理《女则》,案头的菊花已有些枯萎,却依旧摆得齐整。
昭陵山脚下,李世民跪坐在新凿的玄宫前,龙袍沾满泥土。他望着石椁中安睡的发妻,恍惚又看见十八岁那年,她捧着玄甲为他鼓舞士气的模样。
\"观音婢......\"颤抖的指尖抚过棺椁上的缠枝莲纹,那是他们大婚时她最爱的纹样,\"朕答应你的,都做到了......\"
皇城白缟翻飞,张起灵摩挲着腰间的龟甲,上面的卦象在寒风中泛着幽光。
袁天罡的告诫犹在耳畔:\"天命如长河,人力只可改其流,不可断其源。\"
可当他看着李世民踉跄着被宫人搀扶起来,鬓角新添的白发在风中凌乱,忽然想起史书上记载的\"因思念皇后,在宫中建起层观遥望昭陵\"。原来即便贵为天子,也逃不过生离死别。
暮色四合时,张起灵登上承天门城楼。长安万家灯火渐次亮起,唯有皇城沉浸在一片死寂的白中。
他望着天际低垂的荧惑星,想起贞观十年那场本应发生的早逝,因他暗中相助太医署调配良药,才堪堪将皇后的生命延续了一年。可终究,天命难违。
\"安史之乱......\"
他对着寒风低语,呼出的白雾转瞬消散。远处昭陵方向传来一声清越的钟鸣,惊起栖息在城楼的寒鸦。
那些注定要焚毁长安的战火、马嵬坡下的白绫,真的是无可撼动的宿命吗?
风卷着纸钱扑在他脸上,张起灵握紧腰间长剑,剑穗上的红绸在一片素白中格外刺目。
贞观十二年春,太极宫后苑新起一座望楼。汉白玉栏杆雕着缠枝莲纹,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檐角悬着的鎏金铃铛随风轻响,却再无人为它系上消灾的红绸。
李世民常常独坐于此,望着西北方昭陵的方向出神。
案上摆着未写完的《述圣赋》,墨迹早已干涸,砚台里积着飘落的梨花。
宫人送来的膳食原封不动,唯有案头的青瓷瓶里,每日都插着新鲜的白菊——那是长孙皇后生前最爱的花。
\"陛下,该用膳了。\"内侍捧着食盒轻声提醒。李世民恍若未闻,目光穿过薄雾,仿佛看见昭陵玄宫前摇曳的长明灯。
记忆里的文德皇后依旧停留在初嫁时的模样,凤冠霞帔下,那双眼睛盛满星辰,笑着对他说:\"愿与陛下共守这万里河山。\"
夜色渐浓,望楼烛火通明。李世民执起酒盏,却想起皇后曾劝诫他:
\"饮酒伤身,陛下当以社稷为重。\"
喉头涌上苦涩,他猛地将酒泼向夜空,酒水混着泪水,在月光下划出晶莹的弧线。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惊起栖息在梧桐树上的寒鸦,却惊不醒这场绵延不绝的相思。
一日,魏征入宫奏事,见陛下又在望楼远眺。
顺着帝王的目光望去,只见昭陵隐在云雾之中,宛如一座缥缈的仙山。\"陛下在看什么?\"魏征明知故问。
\"昭陵。\"李世民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哀伤。
魏征沉默良久,忽然指着太极宫的方向:
\"臣以为,陛下该看的是献陵。\"献陵是高祖李渊的陵寝,魏征的话如同一记重锤,敲醒了沉浸在悲痛中的帝王。
李世民怔怔望着魏征,忽而泪如雨下。他终于明白,自己沉溺在思念中太久,竟忘了身为帝王的责任。
当夜,望楼的灯火熄灭,《述圣赋》被郑重收进金匮,但昭陵方向的长明灯,依旧夜夜不熄。
此后,太极宫的望楼少了凭栏远眺的身影,却多了勤勉理政的帝王。
只是每当梨花盛开时,案头总会摆上一束白菊,花瓣上凝着的露水,不知是晨露,还是未干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