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质,沉甸甸地压在口鼻之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草木腐败气息和那股…无处不在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奇异花香。这花香如同无形的毒瘴,钻进肺腑,缠绕着神经,带来一种昏沉沉的躁动和心底深处难以言喻的悸动。
苗寨的空地中央,血腥气虽被苏梦尘的巫傩舞净化了大半,但那两具盖着草席的尸体和地上大片干涸的暗红,依旧如同巨大的伤疤,烙印在每一个寨民绝望的心头。苏梦尘站在我面前三步之外,靛蓝的裙裾在潮湿微风中纹丝不动,那双清澈如深潭的眼眸穿透了无常法袍的隐匿,带着直抵灵魂的审视。
“你身上的气,很冷。像地底幽冥吹来的风。但又…不太一样。你是谁?”
她的声音空灵悦耳,如同山涧清泉撞击卵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周围的寨民敬畏地看着我们,大气都不敢出。
“叶宿尘。” 我迎着她的目光,声音嘶哑干涩,带着长途跋涉和恶战留下的疲惫,却异常平稳。右手微微抬起,那枚冰冷的无常令牌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幽邃的“白”字。“行走阴阳,追索蛊祸源头。”
“白…无常?” 苏梦尘的眼中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了然,随即被更深的探究取代。她的目光在我左腕垂落的拘魂锁链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回我脸上。“地府也察觉了此地的异变?这蛊祸…非比寻常。”
她没有追问无常为何出现在此,似乎对阴阳之事有着远超常人的认知。她的关注点,始终在蛊祸本身。
“我需要知道一切。” 我的目光扫过那片血迹斑斑的空地,扫过那两具盖着草席的尸体,最后落回她空灵却隐含凝重的脸上。“他们…死前发生了什么?有何异常?”
苏梦尘没有立刻回答。她缓缓转过身,目光投向空地边缘那抱着血衣、无声垂泪的老阿妈,以及旁边几个同样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寨民。她的眼神柔和下来,带着深切的悲悯。她莲步轻移,走到老阿妈面前,微微俯身,用那空灵却无比温和的声音,用带着独特韵律的苗语轻声询问。
老阿妈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枯瘦的手紧紧抓住苏梦尘的衣袖,浑浊的泪水汹涌而出,语无伦次地诉说着。旁边几个失去亲人的寨民也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声音里充满了恐惧、悲伤和不解。
“昨天…昨天傍晚,太阳快落山的时候…” 一个脸色惨白的中年汉子,是阿岩的堂叔,声音颤抖着回忆,“妮彩来找阿岩,说山涧那边…开了一片新花,颜色好看得紧,像火一样红…她想去采几朵回来,插在屋子里,等成亲那天用…” 他说到这里,声音哽咽,眼中充满了悔恨,“阿岩那傻小子,二话不说就跟着去了…两个人有说有笑的…还手拉着手…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啊!”
“新花?” 我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关键词。
“是…是‘情花’!” 旁边一个妇人抹着眼泪补充道,“我们这儿山里原本就有情花,是山神赐给有情人的…花瓣是心形的,粉粉嫩嫩的…可妮彩说的那种新花…不一样!开在更深的野猪林山涧里,颜色红得像血!花瓣也更大,花心…花心是蓝色的!像鬼火一样!寨子里几个胆大的后生去看过,回来都说那花…邪性得很!香气闻久了,脑子发晕!”
血红色的新情花!蓝色花蕊!邪性香气!
这描述,瞬间与画皮鬼记忆碎片中那对互相残杀的情侣采摘的妖花重合!
“他们…他们采了那种花回来?” 我追问,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采了!” 阿岩的堂叔用力点头,脸上恐惧更甚,“天擦黑的时候,他们回来了…妮彩手里就捧着几朵!那花…红得扎眼!香气…香得腻人!阿岩还傻乎乎地笑着,说妮彩戴着好看…” 他痛苦地抱住头,“晚上…就在寨子里大伙儿聚在火塘边说话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两个人突然就吵了起来!吵得那个凶啊!妮彩骂阿岩…骂他不是人…是畜生…阿岩…阿岩眼睛都红了…像要吃人一样…然后…然后…”
他说不下去了,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目光惊恐地望向空地中央那片狼藉的血迹,仿佛又看到了那地狱般的场景。
“然后他们就打起来了…” 抱着血衣的老阿妈,嘶哑地接过了话头,浑浊的眼泪大颗大颗滴在染血的嫁衣上,“不是打架…是拼命!像…像山里发了疯的野猪!阿岩…他扑上去…用手…生生撕开了妮彩的胸口啊!妮彩…妮彩手里攥着发簪…也…也捅穿了阿岩的脖子…血…喷得到处都是…拉都拉不开啊…直到…直到两个人都没气了…”
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啜泣和恐惧的抽气声。那惨烈的景象,光是描述,就足以让人遍体生寒。
“情花…” 苏梦尘低语着,空灵的声音里蕴含着冰冷的怒意。她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如同穿透迷雾的利箭,瞬间锁定了我。“叶宿尘,你之前发现的蛊虫,在哪?”
我没有犹豫,指向泥泞血污中那条蜷缩的暗红色“心脏”蛊虫所在的位置。之前为了不惊动寨民和可能的窥视,我并未将其取出。
苏梦尘莲步轻移,无视地上的污秽,走到那片区域。她并未直接用手触碰,而是从腰间一个精致小巧、绣着灵蛇纹样的靛蓝色布囊中,取出了一柄不过三寸长、通体银白、薄如蝉翼的奇异小刀。刀身流转着淡淡的、带着净化气息的巫力光晕。
她蹲下身,裙摆如同盛开的靛蓝色花朵铺在泥泞中。银刀精准地探入污泥,如同最灵巧的镊子,轻轻一挑。
那条暗红色的、心脏状的诡异蛊虫,被银刀稳稳地托了起来。脱离了污泥的掩盖,在惨淡的天光下,它那扭曲的形态和布满细微血管纹路的表皮更加清晰,前端那布满细密利齿的吸盘状口器,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邪恶气息。
苏梦尘的眼神凝重如冰。她将银刀托到眼前,仔细端详着那条死去的蛊虫。清澈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无数玄奥的符文在流转、解析。
“噬心蛊…” 她轻声吐出三个字,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了然和深沉的寒意。随即,她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抖,银刀的刀尖如同拥有生命般,精准无比地刺入了蛊虫那暗红色、如同心脏般蜷缩的身体最核心的部位!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刺破熟透浆果的声响。
暗红色的粘稠汁液从破口处缓缓渗出,散发出更加浓郁的腥气。苏梦尘的刀尖极其稳定,小心翼翼地剖开蛊虫坚韧的外皮,如同在进行一场最精密的解剖。
随着刀尖的深入,在蛊虫那暗红色的、如同肌肉纤维般的组织深处,赫然露出了几颗极其微小的、米粒般大小、呈半透明胶质状的虫卵!这些虫卵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如同拥有生命般,在粘稠的组织液中极其轻微地、有规律地搏动着!每一次搏动,都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精纯的邪恶精神波动!这波动充满了扭曲的情欲、极致的占有欲和一种…等待被“点燃”的贪婪!
“果然如此!” 苏梦尘的声音带着冰冷的确定。她抬起头,目光扫过我和周围惊恐的寨民,最终定格在远方那片被雾气笼罩的、生长着“新情花”的深山方向。
“这不是寻常的噬心蛊。” 她的声音空灵而肃杀,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这是‘噬心蛊母’的卵!被人用邪法培育,寄生在了那些新出现的、妖异的‘情花’之中!”
“情花…寄生?” 我瞳孔骤缩,画皮鬼记忆碎片中那对情侣采摘情花、指尖相触瞬间反目的画面,瞬间清晰无比地浮现!
“不错。” 苏梦尘点头,眼神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那新出现的情花,花瓣如同滴血,花蕊幽蓝如鬼火,散发着惑人心智的妖异甜香。这花香,便是蛊卵最好的温床和保护层!当有情愫的男女被花香吸引,靠近、欣赏、尤其是…亲手采摘、互相馈赠这种情花时…”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指尖相触,心意相通的那一刹那…情愫滋生,便是蛊卵被‘唤醒’的引信!它们会瞬间孵化!”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仿佛能让人看到那恐怖的景象,“微小的蛊虫破卵而出,顺着接触的指尖、肌肤,甚至通过呼吸吸入的花香孢子,悄无声息地侵入宿主体内!它们如同最贪婪的饕餮,疯狂地吞噬宿主心中刚刚萌生的、最纯粹美好的情愫爱意!”
“情愫…被吞噬?” 周围的寨民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
“吞噬情愫,并非结束。” 苏梦尘的声音越发冰冷,“蛊虫会将这美好的情愫,在其体内瞬间扭曲、反转、淬炼成世间最极致的、毫无理性的怨毒与恨意!如同将清泉炼成剧毒!然后,将这淬炼出的、极致的恨意,如同瘟疫般疯狂注入宿主的灵魂深处!”
她的话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于是…” 苏梦尘的目光扫过那片血腥的空地,扫过那两具盖着草席的尸体,带着沉痛与愤怒,“前一刻还情意绵绵、互许终身的爱侣,在蛊虫完成吞噬和反转的瞬间,眼中只剩下对方最狰狞可憎的面目!心中只剩下要将对方撕成碎片、啖肉饮血的滔天恨意!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情分,在那一刻彻底崩毁!只剩下被蛊虫操控的、如同野兽般的疯狂厮杀…至死方休!”
真相大白!
噬心蛊母的卵寄生妖异情花→花香惑人→情愫滋生唤醒蛊卵→蛊虫入体吞噬情愫→情愫被扭曲反转成极致恨意→操控宿主互相残杀!
这就是苗疆蛊祸的根源!一场精心策划、利用美好情感作为养料和引信的、令人发指的邪恶仪式!
寨民们彻底陷入了巨大的恐惧和悲愤之中!许多人瘫软在地,失声痛哭。抱着血衣的老阿妈更是浑身颤抖,几乎要昏厥过去。对那妖异情花的恐惧,瞬间达到了顶点!
“源头…” 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寒意和怒火,目光如电,与苏梦尘那清澈而冰冷的眼神交汇,“在万蛊窟?噬心蛊母?”
“是。” 苏梦尘的回答斩钉截铁。她的目光投向西南方那更加幽深、被浓得化不开的云雾彻底吞噬的连绵群山,眼神深处除了冰冷,还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和…决然。“那片新出现的情花山谷,只是蛊母力量外溢的征兆。它的本体,它的巢穴,就在万蛊窟的最深处!唯有深入其中,找到蛊母本体,将其彻底诛灭或封印,才能根绝这场蛊祸!”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那空灵的眼眸中,探究之色再次浮现,还多了一丝…奇异的光芒。
“叶宿尘,白无常使。” 她叫出了我的身份,声音依旧空灵,“你的力量,冰冷而独特,源自幽冥,却又带着一种…破灭邪祟的锋锐。或许…” 她顿了顿,似乎在权衡,“在这至邪至秽的万蛊窟中,你身上的‘气’,会是一把意想不到的钥匙。”
她的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中激起涟漪。鬼玺之力,阴司法则…对付这源自生灵扭曲情欲的蛊母,真的有用吗?
然而,没有退路。蛊祸必须终结,鬼玺的线索指向苗疆深处,黑炎教的阴影也必然盘踞在万蛊窟周围!
“何时动身?” 我沉声问道,握紧了手中的无常令牌。胸口的鬼玺碎片传来一丝冰冷的悸动,仿佛在回应着前方的挑战。
苏梦尘看着我的眼睛,那空灵的眸子里,映照出我苍白却坚定的面容。她缓缓颔首,靛蓝的裙裾在沉闷的空气中无风自动。
“事不宜迟。”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的决断,“蛊母力量正在增强,情花扩散的速度远超预料。今夜准备,明日破晓,入万蛊窟!”
西南方的群山云雾,如同缓缓张开的、布满毒牙的巨口。情花的甜香依旧在空气中弥漫,却已化作了索命的毒咒。万蛊窟的凶险,噬心蛊母的恐怖,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白无常使与巫傩传人的联手,在这被情花之毒笼罩的绝望苗寨,拉开了征讨万蛊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