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赔你就是!”娄峥梗着脖子嚷道,腰间玉佩随着动作乱晃,“明日就让珍宝阁送十柄过来!”
“你懂什么!”裴霖抽噎着指向窗外,“那玉兰...那玉兰是照着广鹤楼后山的古树绣的。”话音未落,娄峥已翻窗跃下回廊,惊得楼下女眷们尖叫连连。
不过半盏茶功夫,他竟捧着枝带露的白玉兰回来,月白衣衫沾满草屑。
暮色四合时,望江台燃起八百盏琉璃灯。
郁澜倚着栏杆望去,香山河在暮色中化作蜿蜒金带,青湖波光里浮着点点渔火。
许琳懿独坐在角落的湘妃榻上,手中茶汤早已凉透。
“许姐姐不去瞧瞧自己的绣品?”郁澜端来新沏的碧螺春,“那幅《百子千孙图》已被抬到五十两了。”
许琳懿指尖抚过茶盏上凸起的缠枝莲纹,忽然轻笑:“你说这些公子哥儿买绣品,当真看得懂针法深浅?”
她腕间的东珠手钏撞在青瓷上,发出泠泠清响。
戌时三刻,最后一方绣帕以三钱银子成交。
郁澜对着账房先生送来的明细松了口气——统共筹得八百六十两,够建三间乡塾了。正要吩咐收拾残局,忽见陈素素独自站在《寒梅傲雪图》前,那是全场唯一流拍的绣品。
“陈姐姐若是喜欢……”
“不必。”陈素素截住她的话头,丹寇指甲划过落款处的素银丝线,“我原以为会有人识得这是湘绣独有的鬅毛针。”
说罢,径自下楼。
“何事这般热闹?”墨哲的声音突然从楼梯口传来。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六皇子墨哲与三皇子墨钊并肩而立,端王世子裴戬落后半步站在阴影处。
两位皇子都穿着墨色锦缎常服,唯独裴戬一身石青色素面圆领袍,连玉冠都只用竹节纹样,倒像是刻意压着贵气。
郁澜注意到裴戬的目光在娄峥身上打了个转,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她心里明镜似的——这位世子爷八成是听说娄家小公子近来总往端王府递帖子,生怕自家妹子裴霖着了道,这才跟着皇子们来探虚实。
“见过殿下,见过世子。”满堂宾客齐刷刷行礼。
墨哲轻拂袍角踏上二楼,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庞带着笑:“听说澜表妹包下广鹤楼设宴,正巧我与三哥、裴世子路过,也来讨杯茶喝。”
他说着环视四周羞红脸的贵女们,“可别扰了表妹的正事才好。”
郁澜垂眸福身:“殿下与世子肯赏光,是臣女的福分。今日募捐本就要仰仗诸位贵人慷慨解囊,还望表哥们多捧场。”
她特意加重“表哥们”三字,果然见墨钊紧绷的下颌松了松。
三皇子与晋国公府素来亲厚,此刻虽疑心郁澜父亲在桑首辅案中的立场,面上还是给足了面子。
“表妹的场子,自然是要捧的。”墨哲接过话头,指尖在檀木栏杆上轻轻叩了叩。
这话听着是兄妹情分,可那声“表妹”偏被他念得百转千回,惹得几个胆大的女眷偷偷抬眼张望。
裴戬突然轻咳一声:“西边雅间清净。”
三人便往二楼拐角处的厢房走去。
经过娄峥身侧时,裴戬广袖带起一阵松香,惊得小侯爷慌忙后退半步,活像见了鹰的兔子。
约莫半盏茶后,郁澜带着庶妹郁潇叩响雕花木门。
郁潇捧着红木食盒的手直发颤,青瓷碟里的枣泥酥差点滑出来——她头回见天家贵胄,连呼吸都屏住了。
“这是府里新制的点心,请殿下们尝尝鲜。”郁澜接过食盒摆在八仙桌上,藕荷色裙裾扫过裴戬玄色皂靴,带起若有似无的檀香。
墨钊捏着银筷打量糕点:“听闻晋国公府有位江南来的厨娘,做得一手好茶点?”
“三殿下若喜欢,改日让厨娘过府献丑。”郁澜答得滴水不漏,余光瞥见墨哲正把玩着青玉茶盏,心知要坏事。
果然,六皇子笑吟吟开口:“这点心虽好,到底不及表妹亲手烹的茶。前日听舅母说,表妹用梅花雪水煮的碧螺春,连父皇都赞不绝口?”
墨钊手中银筷“当啷”落在碟上。谁不知圣上赐茶给晋国公府是上月的事,六皇子这般说来,倒像他们母子早盯着国公府动向。
郁潇吓得缩到屏风后,却见裴戬突然起身。
世子爷修长的手指拂过腰间玉珏,明明站在背光处,通身气度却比两位皇子还要迫人。
“募捐簿子还没传到西厅。”他声音清冷似山涧泉,“四姑娘若得空,不妨去催催。”
郁澜如蒙大赦,连忙拉着妹妹告退。
临出门时听见墨钊冷笑:“六弟对澜丫头倒是上心。”
“自家表妹自然要多疼些。”墨哲的应答声混着茶盏相碰的脆响,“倒是裴世子,方才莫不是在替人解围?”
裴戬的回答被合拢的木门截断。
郁潇忍不住回头,恰撞进世子爷深潭似的眸子里,惊得她踩到裙摆,被郁澜一把扶住。
回到主厅时,娄峥正抓着募捐簿上蹿下跳:“小爷捐五百两!再加两匹西域宝马!”见郁澜出来,又扯着嗓子喊:“郁四姑娘看我这份心意可够?”
满堂哄笑中,郁澜望着二楼紧闭的雕花窗,忽然想起去岁腊月。
那日她随母亲进宫谢恩,在梅园撞见裴戬拿披风裹住落水的妹妹裴霖,素来冷情的人急得眼角发红,倒比雪地里怒放的红梅还灼眼。
“阿姐?”郁潇轻轻扯她衣袖,“六殿下在窗边看你呢。”
郁澜抬头,正对上墨哲含笑的眸子。
他倚着窗框做了个举杯的动作,三皇子的侧影在珠帘后若隐若现。
而裴戬始终隐在阴影里,唯有腰间玉珏偶尔闪过微光,像暗夜里忽明忽灭的星子。
……
拍卖开场前,场子里又涌进好些商贾。
这些人表面是来捧各家贵女的场,实则都揣着攀附权贵的心思——钱财再多若没靠山,终究是根基不稳的。
因此无论姑娘们的作品好坏,总有人愿出千两白银买个人情。
待到许琳懿的《春居图》呈上时,场中起了阵骚动。
西魏第一才女的名头本就金贵,更妙的是这幅画不画春花绿柳,偏以消融的冰凌、残存的积雪为景,天边雁群若隐若现,倒似从水墨深处破空而来。
“好个冬末将尽的意境。”郁澜忍不住轻叹。
六皇子墨哲“唰”地抖开折扇:“以冬之萧瑟暗喻春之将至,这般巧思当真难得。”
说着侧头看向身侧的裴戬:“裴兄可要竞价?”
最终这幅画以两千两黄金成交,抵得上当世名家的手笔。
陈素素凑近郁澜耳畔:“你猜是哪位贵人买下的?”
郁澜目光扫过二楼角落的包厢。不是端王世子裴戬便是三皇子墨钊,这两位向来不对付,暗地里较劲也是常事。
陈素素闻言勉强笑了笑,正巧瞧见裴戬带着随从匆匆离场,许琳懿望着那人背影怔怔出神。
很快轮到郁澜的词作。上阕写“东风几度醒花魂,柳芽犹怯三分冷。莺试语,燕初闻,千红万紫各缤纷”,将初春景致描摹得活灵活现。
下阕笔锋一转,“劝君莫负晴明日,一寸光阴一叶新”的警句,倒是给寻常春词添了三分筋骨。
“两千两黄金。”墨哲含笑开口,惊得满场哗然。郁澜蹙起眉头——这词哪里值这个价?
抬眼望去,那锦衣公子仍是慵懒模样,可眉梢眼角分明带着势在必得的锋芒。
这哪是买字画,分明是买她这个人。郁澜心下一凛,转头与尹佳慧交换个眼神。
自己断不能出面抬价,唯有借这位未来嫂嫂的势。
“两千五百两。”尹佳慧会意举牌。
墨哲轻摇折扇:“三千。”
“五千两。”清亮女声掷地有声。郁澜听得心头一颤,暗忖这窟窿该如何填补。
“既然尹姑娘这般爱惜此作,本殿便成人之美。”墨哲倒也不恼,只意味深长地瞥了眼郁澜。
尹佳慧顺势行礼:“谢殿下相让。民女生在春日,最恨蹉跎光阴,四姑娘这词恰似当头棒喝,便是万金也值当。”
待墨哲兄弟离场,场中顿时冷清不少。
郁澜望着那卷将要呈给尹佳慧的词稿,忽觉春日暖阳透过雕花窗棂,在宣纸上烙下一道灼人的金边。
郁澜将尹佳慧请进厢房,亲手斟了盏茉莉香片:“今日多谢尹姐姐解围,只是这银票……”她将木匣往前推了推,“怕是要过些时日才能奉还。”
“妹妹多虑了。”尹佳慧葱指抵着匣盖推回来,金镶玉护甲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这些诗稿自有贵人要收。”
“不知世子要这些酸秀才的诗词作甚?”
“六殿下近来爱往兰台塞美人,世子总得防着有人搅乱棋盘。”尹佳慧抿了口茶,眼角泪痣随笑意微动,“咱们当差的只管办事,可不敢揣度主子心思。”
郁澜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
之前广鹤楼里裴戬替她解围,如今又让尹佳慧来送人情,莫不是看出她与墨哲周旋的用意?
雕花窗外传来潺潺水声。
暮春的护城河最是奇诡,百步外白浪翻涌,近处却如镜面般平静。数十艘画舫泊在岸边,待到入夜挂起琉璃灯,便是文人墨客吟风弄月的去处。
郁澜忽见某艘乌篷船头悬着盏琉璃灯,许琳懿的碧色裙裾与裴戬的石青袍角被晚风缠作一处。
许家小姐今日梳着望仙髻,鬓边金步摇随笑声轻颤,倒比平日多了几分娇俏。
“不是说世子早回府了?”郁澜捻着湘妃竹帘穗子,眼见那两道身影隐入船舱,转身往宴客厅走去。
......
船头灯笼被风吹得摇晃。
许琳懿将暖手炉搁在案几上:“当年世子说‘利刃不可无鞘’,如今我这把鞘既配不上剑,自当物归原主。”
她拢了拢青缎披风,“只是世子既对澜妹妹有意,为何任六殿下献殷勤?”
裴戬望着河面碎银般的月光:“许姑娘慎言。”
“今日六殿下在广鹤楼那般作态,世子当真不觉刺眼?”许琳懿捡起片柳叶投入水中,“若您肯争她一争,未必不能成功?”
“不值得。”裴戬突然打断她,腰间玉珏撞在船栏上发出清响,“端王府经不起第二个桑首辅案。”
许琳懿怔了怔,苦笑着将剩下的柳叶撒入河中。
水纹荡开时,她瞥见岸边陈素素提着裙摆往画舫跑来,金丝绣鞋沾满泥点也浑然不觉。
戌时三刻,陈素素红着眼眶闯进许琳懿的厢房:“那日蹴鞠赛我真不是故意伤姐姐,太医说会留疤时,我比谁都害怕。”
“是怕世子嫌弃?”许琳懿突然冷笑,“你故意往我膝盖上踢的时候,怎么不怕?”
“姐姐冤枉!”
“罢了。”许琳懿揉着眉心打断她,“劳烦妹妹请澜姑娘过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陈素素目光扫过案上酒壶,咬唇应下。转身时裙摆带倒香炉,香灰撒了满地。
郁澜进门便见许琳懿正在收拾香灰,月白帕子上沾着几点猩红。
正要询问,忽听对方低声道:“小心陈姑娘送来的吃食。”
这话说得含糊,郁澜却想起方才陈素素递茶时微颤的指尖。
正要细问,窗外突然炸开烟花,子时已至。
广鹤楼七层观景台上,夜风卷着槐花香扑面而来。
郁澜扶着朱漆栏杆俯瞰京城,忽觉后颈泛起细密汗珠,腰间系带无端勒得喘不过气。
“阿姐脸色好差。”郁潇慌忙扶住她,“我扶你去客房歇息。”
越往下走,那股燥热越是难耐。
郁澜跌坐在锦榻上时,中衣已透出汗渍,青丝黏在潮红的脸颊上,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甜腻花香。
“快去请……”她攥住妹妹手腕的指尖都在发颤,“要嘴严的郎中……”
郁潇提着裙摆往楼下冲时,正撞见尹佳慧捧着账册过来。
两人在楼梯转角滚作一团,洒落的银票像雪片铺了满地。
“四姑娘呢?”尹佳慧瞥见郁潇衣襟上的药渍。
“阿姐歇下了!”郁潇张开胳膊拦在客房前,声音带着哭腔,“尹姐姐明日再来罢!”
尹佳慧突然捏住她下巴,凑近嗅了嗅:“浮罗梦?”她脸色骤变,抬脚踹开雕花木门。
房内烛火摇曳,郁澜的藕荷色外衫半褪至肘间,露出月白中衣上大片汗渍。
见有人进来,她慌忙扯过锦被,发间玉簪“当啷”落地,碎成了三截。
“你中的是升级版浮罗梦!寻常大夫救不了。”尹佳慧反手锁上门,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