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出正阳门那幽深的门洞,如同从压抑的水底猛地浮上水面。刹那间,震耳欲聋的喧嚣混合着初夏午后微燥的风浪,狠狠拍打在李明的感官上。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宽阔得足以并排跑开二十匹马的石板御道笔直延伸,望不到尽头。两侧是鳞次栉比的楼宇,飞檐斗拱,彩旗招展,酒楼茶肆的幌子迎风招展,空气中弥漫着食物、香料、脂粉、尘土以及某种属于帝都特有的、难以言喻的庞大生机混合而成的复杂气味。
“我的老天爷!”张铁柱从车辕上猛地站起来,差点一头栽下去,他手搭凉棚,黝黑的脸膛上写满了震撼,“明哥儿!忠叔!快看!这城门楼子,咋比俺们村后头的野猪岭还高?这路,比俺们镇子的大河还宽!乖乖,那些穿亮闪闪铁壳子的兵,站得跟庙里的泥胎似的!”他指着御道两侧每隔数十步就肃立着的禁军卫士,那些卫士身披精良的明光铠,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确实晃得人眼晕。
李明也深深吸了一口气,胸中那股因城门刁难而生的郁气,被眼前这磅礴浩瀚的帝都气象冲淡了不少。这就是大周的心脏,权力的中心,也是他未来施展抱负的舞台。他目光如炬,飞快地扫视着人流,寻找着父亲信中提到的“手持青竹骨扇”的接应人。
忠叔却异常沉默,他稳稳地操控着缰绳,让马车随着庞大的人流车海缓缓前行,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刚才城门洞内那个手腕带疤的兵丁,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他的神经上。天子脚下,国门之内,那鬼魅般的标记竟然堂而皇之地出现!这绝非好兆头。
“忠叔?”李明察觉到了老管家的凝重,“还在想那个……”
“少爷,”忠叔打断他,声音低沉,“京城鱼龙混杂,眼线遍地。方才之事,恐是试探,也恐是警告。接下来每一步,都需加倍小心。”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投向远处一座巍峨的宫门轮廓,“尤其是……礼部。”
马车沿着御道前行,经过繁华的东市,穿过几条同样热闹但规整了许多的街巷,终于在一处相对僻静、却依旧能感受到皇城威严气息的街口停了下来。前方,又是一座雄伟的城门楼,规制虽稍逊正阳门,但朱漆金钉,守卫森严,门楣上三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朱雀门。这是通往皇城官署区域的重要门户。
“少爷,礼部衙门就在朱雀门内官署区。按规矩,进京赶考的举子需先到礼部报到,勘验文书,领取号牌,才算正式有了应试资格。”忠叔解释道。
李明点点头,整理了一下衣冠,准备下车。张铁柱也赶紧跳下来,习惯性地想去摸腰间的铁锤,被李明一个眼神制止,只好讪讪地放下手,挺起胸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经书童。
三人刚走到朱雀门前值守的兵丁处,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个穿着青色小吏服饰、尖嘴猴腮的年轻人就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手里拿着个硬皮簿子,皮笑肉不笑地挡在了李明面前。
“干什么的?”小吏眼皮耷拉着,拖长了音调。
“学生李明,江南江宁府今科乡试解元,特来礼部报到应会试。”李明拱手行礼,语气平和。
“解元?”小吏掀了掀眼皮,上下打量了李明一番,又瞥了瞥他身后的忠叔和张铁柱,嘴角撇了撇,“文书呢?路引呢?都拿出来验验。”
李明依言取出学政衙门出具的证明文书和路引。小吏接过去,装模作样地翻了翻,手指在簿子上划拉着,慢悠悠地说:
“嗯,江宁府来的……李明……解元……哦,知道了。”他合上簿子,却没有立刻归还文书,反而伸出手,拇指和食指、中指搓了搓,脸上堆起一种市侩的假笑,“李解元是吧?你看啊,这礼部衙门重地,规矩多,程序杂。你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这验看文书、登记造册、领取号牌……哪一道坎儿不得费点周折?兄弟们当差辛苦,跑腿磨鞋底儿……”
这暗示简直比正阳门那马脸吏卒还赤裸!张铁柱眼睛一瞪,拳头又攥紧了,低声道:“明哥儿,这又是想讹钱?”
忠叔脸色一沉。正阳门是守门小卒,仗着地利敲诈入城费;这朱雀门是礼部小吏,竟在国考报名的第一道门槛就敢伸手索贿!京官胥吏的贪婪,简直令人发指!
李明心中也是怒意翻涌。他强压着火气,面上依旧维持着读书人的涵养,微微蹙眉道:“这位差爷,学生一路行来,深知朝廷法度森严。礼部乃抡才重地,更应秉公办事。所需跑腿费用几何,学生照章缴纳便是,何必如此?”
“照章?”小吏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解元公,您这书读得是真好,可这京城里的‘章法’,您怕是还没入门呢!这点茶水钱是规矩,是心意!您要是不懂规矩,那可就……”他故意拉长了调子,掂量着手中的文书,“耽误了您报到应试的时辰,小的可担待不起啊。”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意思就是不给钱,就拖着不办,让你报不上名!
就在这时,忠叔上前一步,动作依旧沉稳,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他没有看那小吏,而是从怀中再次取出了那个用明黄锦缎包裹的户部官凭。这一次,他没有仅仅展示印章,而是将锦缎掀开一角,露出了里面硬皮文书上清晰无比的字迹——“特授户部浙江清吏司郎中李承宗”,以及那方鲜红的户部正堂大印。
忠叔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送入小吏耳中:“这位差爷,我家少爷是户部新任李郎中之子,奉旨入京应试。
李郎中此刻正在户部衙署理事。您看,这报到的‘规矩’,是等我们禀明郎中大人,请他派个户部书吏来陪着少爷走一趟礼部合适,还是……您现在就行个方便,按朝廷的‘正章’给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