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斋内恢复了诵读声,但李明僵坐在硬实的板凳上,如同泥塑木雕。夫子的声音,同窗的跟读,窗外竹林的沙沙声,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他眼前只有书页上那些熟悉的字句,它们依旧清晰无比,却冰冷、陌生、拒人千里之外。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午后的习字课,气氛格外沉闷。空气中弥漫着松烟墨的气息和一种无形的压抑。孙夫子布置了新的课业:以“学而时习之”为题,试作一对句(对联的雏形练习),体悟其“温故知新”、“知行合一”之深意。
李明铺开粗糙的毛边纸,研好墨,提起那支小小的羊毫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墨汁凝聚,欲滴未滴。
“学而时习之”…这五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若是以前,他或许能信手拈来几句工整的对仗,堆砌些华丽的辞藻。但此刻,经历了晨间那场灵魂拷问般的“释义之殇”,夫子那句“字句易得,其神难求”如同魔咒般在脑海中回荡。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那些引以为傲的“倒背如流”、“过目成诵”,在面对真正的“义理”和“文心”时,是何等的苍白无力!如同一个空有宝山地图却无开启钥匙的守财奴!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试图在脑海中那座庞大的记忆宫殿里搜寻合适的词句。无数相关的句子、典故纷至沓来:
“温故而知新…”
“知之为知之…”
“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甚至《尚书》里的“惟学逊志,务时敏,厥修乃来”…
字字珠玑,句句锦绣。然而,当他想将这些璀璨的碎片拼凑成一副能承载“知行合一”神韵的对句时,却发现自己像个笨拙的工匠!他懂得每一块“砖石”的形状和纹理(字面意思),却完全不懂建筑的力学结构(义理贯通)和美学意境(文心寄托)!他试图将“温故知新”对“知行合一”,觉得工整,却味同嚼蜡;又想用“博学笃行”对“时习不倦”,又觉生硬刻板;甚至异想天开地把《尚书》那句拆开重组…结果拼出来的句子,如同用金线缝合的破布口袋,外表光鲜,内里空洞,充满了匠气的堆砌和牵强的拼凑!
时间一点点流逝。旁边的钱多多咬着笔杆,抓耳挠腮,墨汁蹭了一脸,最终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下“读书要用力,写字要认真”这样俚俗不堪的句子,自己还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张铁柱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在纸上写了又涂,涂了又写,最终留下“晨诵暮写苦,终得榜上名”这样直白露骨、功利性极强的句子。林婉儿则凝神静思,笔尖悬停良久,才在纸上落下娟秀的字迹:“旧简重摩挲生暖,新知欲试墨犹香”,虽略显纤巧,却已隐隐捕捉到“温故”与“求知”之间的情致流动。
唯有李明面前的纸上,依旧一片刺眼的空白!那方廉价的青石砚台,倒映着他苍白而焦灼的小脸。豆大的汗珠,终于承受不住重量,顺着他的鬓角滚落,“啪嗒”一声,砸在粗糙的纸面上,迅速洇开一团深灰色的湿痕,如同他此刻混乱而绝望的心绪。
最终,在散学的磬音即将敲响的前一刻,巨大的压力和对“空白”的恐惧压倒了一切。李明几乎是闭着眼,凭着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本能,将脑海中那些璀璨却冰冷的碎片,胡乱地拼凑在一起,带着一种宣泄般的笔力,在纸上重重写下:
“**博文强记藏丘壑,笃行敏思照汗青!**”
字迹因用力而显得凌厉,甚至有些变形。写完,他如同虚脱般,颓然搁笔,不敢再看第二眼。这副对联,上联堆砌“博文强记”夸耀记忆(这正是他内心最深处隐秘的骄傲与此刻最深的痛处),下联硬塞“笃行敏思”呼应“知行”,最后强行拔高到“照汗青”的宏大叙事。字面工整,辞藻华丽,却透着一股浓烈的、急于证明自我的生硬匠气和空洞口号感,与夫子要求的体悟“学而时习”那种平实、温润、内省的意境,南辕北辙!
散学的磬音悠扬响起,如同解脱的号角。学童们如同潮水般涌出书斋,将午后的沉闷和课业的压力暂时抛在身后。钱多多第一个冲了出去,张铁柱也背起书袋大步离开。林婉儿收拾好自己的书具,目光在李明白纸上那副凌厉的对联上停留了一瞬,清澈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和淡淡的惋惜,旋即也悄然离去。
喧闹散去,偌大的厅堂只剩下李明一人。他如同被钉在了硬实的板凳上,僵硬地盯着自己笔下那副刺眼生硬的对句。阳光西斜,穿过高窗,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地面,显得格外孤单渺小。
脚步声轻响。孙夫子缓步踱至他的书案前,身影挡住了斜射的光线,投下一片沉沉的阴影。李明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停止了跳动!他猛地站起身,垂着头,不敢看夫子的眼睛。
孙夫子并未言语,只是伸出枯瘦但稳健的手,拈起了案头那张承载着李明巨大挫败的毛边纸。昏黄的光线下,夫子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缓缓扫过纸上那十四个凌厉而空洞的字。
时间仿佛凝固了。李明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和窗外竹叶摩擦的沙沙声。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里衣,紧贴在冰冷的后背上。
终于,孙夫子放下纸张。那枯瘦的手指,并未如李明恐惧般指向戒尺,而是轻轻点在了那副对联之上。一个苍老而平静的声音,如同古寺钟磬,在寂静的厅堂中缓缓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李明脆弱的神经上:
“**字,工;意,滞;神,散。**” 夫子顿了顿,目光终于抬起,落在李明苍白而惶惑的小脸上。那目光不再如晨间般锐利如刀,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悲悯和一种沉重的惋惜,仿佛透过这稚嫩的面容,看到了某种注定艰难的宿命。他微微摇头,声音低沉而悠远,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强记如山,可藏万卷,然不通其意,如守宝山而饥馁。**”
“**文采焕然,似锦添花,然未得其神,如画龙而无睛。**”
“**李明啊…**” 一声悠长的叹息,如同来自时光隧道的尽头,饱含着无尽的感慨,“**汝之能,得天独厚,世所罕见。然…记诵之巧,乃术也;通晓义理,养浩然气,方为道!**”
“**道阻且长。汝心窍玲珑,当知…**” 夫子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副生硬的对联上,轻轻吐出最后一句判语,字字千钧:
“**此句,有字,有句,却无魂。如见其肝肺然,徒有其形骸也!**”
“有字,有句,却无魂…如见其肝肺然,徒有其形骸也!”
夫子的判语,如同九霄惊雷,裹挟着刺骨的寒风,狠狠劈入李明的天灵盖!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深深扎进他因天赋而滋生的、隐秘的骄狂骨髓之中!他身体剧震,如遭电亟!脸色瞬间褪尽血色,苍白如纸!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腥味的液体猛地冲上喉头,被他死死咬紧牙关,硬生生咽了回去!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夫子的身影在昏黄的光线中剧烈地摇晃、模糊!
巨大的羞耻、冰冷的挫败、还有那被彻底剥开伪装、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赤**裸**窘迫,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疯狂噬咬!痛!痛彻心扉!比那夜书房外的恐惧更甚!比父亲严厉的警告更深!这是一种对自我认知根基的彻底摧毁!他那座建立在“过目不忘”沙堡之上的、名为“神童”的虚幻宫殿,在夫子这轻描淡写却又重逾万钧的判词下,轰然倒塌,化为齑粉!
原来…原来自己引以为傲的、视作安身立命根本的“利器”,在真正的学问之道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如同孩童挥舞神兵,徒具其威,未解其意,反伤己身!什么“博文强记藏丘壑”?不过是死守书橱的饾饤之学!什么“笃行敏思照汗青”?更是空洞无物、大言不惭的痴人呓语!这副对联,哪里是什么习作?分明是他李明灵魂深处那点可怜又可悲的虚荣与浅薄,被夫子用最精准的手术刀,血淋淋地剖开,钉在了这粗糙的毛边纸上,供人观瞻!
“噗——”
一口滚烫的腥甜终于冲破牙关的封锁,喷溅而出!猩红的血点如同凄厉的梅花,星星点点,溅落在粗糙的毛边纸上,洇染了那副凌厉而空洞的对联,也染红了廉价的青石砚台边缘。李明身体一晃,再也支撑不住,眼前彻底被黑暗吞噬,软软地向后倒去!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他看到的,是孙夫子眼中那骤然收缩的震惊和一丝…深不见底的忧虑。
……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漆黑的深海,被无形的力量缓慢地向上牵引。耳边是模糊的、带着焦急的呼唤,像是隔着厚重的水幕。鼻端萦绕着浓重苦涩的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明儿!明儿!你醒醒!别吓娘啊!” 王氏带着哭腔的声音终于穿透了意识的迷雾。
李明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母亲王氏那张憔悴不堪、布满泪痕的脸,眼中盛满了巨大的恐惧和心疼。父亲李承宗站在床边,背对着光,身影显得异常高大而沉重,脸色铁青,嘴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眉头深锁的“川”字纹如同刀刻斧凿,周身散发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到极致的风暴气息!兄长的身影在门边一闪而逝,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惶和担忧。
“娘…”李明虚弱地唤了一声,喉咙干涩发紧,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醒了!醒了!谢天谢地!”王氏喜极而泣,紧紧握住他的手,那温暖的手掌却冰凉颤抖,“我的儿!你可吓死娘了!孙夫子让人把你送回来…说你…说你急火攻心…吐了血…” 她的声音哽咽,眼泪又涌了出来。
急火攻心?吐血?李明混沌的意识渐渐回笼。书斋里那冰冷刺骨的判语,那剖肝沥胆般的羞耻,那轰然倒塌的认知…一切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更深沉的痛苦。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仿佛还能看到那溅落在毛边纸上的猩红。
“到底怎么回事?!”李承宗低沉而压抑的声音响起,如同闷雷在狭窄的房间里滚动。他猛地转过身,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死死钉在李明苍白的小脸上,那眼神中翻涌着惊怒、后怕、更深的疑虑和一种被彻底激起的、属于父亲和县令的双重威严!“孙夫子只道你课业用功过甚,心绪激荡所致!你给为父说清楚!在书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巨大的压力如同巨石压下。李明看着父亲那山雨欲来的脸色,看着母亲惊魂未定的泪眼,喉头再次涌上腥甜。他能说什么?说自己的“神童”面具被夫子无情撕碎?说自己那点可怜的骄傲在真正的学问面前一败涂地?说那副对联如何暴露了他的浅薄和虚荣?这比承认失败更让他痛苦百倍!他猛地闭上眼,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汹涌而出,混合着屈辱、不甘和巨大的茫然,濡湿了鬓角。他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从齿缝间挤出几个破碎的字:
“…我…写不好…夫子的…对句…我…不懂…” 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喉咙和灵魂。
李承宗和王氏同时愣住了。写不好对句?不懂?这…就是儿子急火攻心、当堂呕血的原因?这理由,与他们心中那“神童受嫉”、“天赋招祸”的惊惧猜测,相差何止千里!
王氏看着儿子痛苦蜷缩、泪流满面的模样,巨大的心疼瞬间淹没了所有疑惑。她一把将李明紧紧搂在怀里,如同护雏的母鸟,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怜惜:“傻孩子!傻孩子!写不好就写不好!慢慢学就是了!何苦把自己逼成这样!娘只要你平平安安!平平安安就好啊!” 温暖的怀抱和母亲的泪水,暂时隔开了那冰冷的羞耻和绝望。
李承宗紧锁的眉头却并未舒展。他看着幼子在妻子怀中那脆弱无助、如同受伤小兽般的模样,听着他那破碎的、带着巨大痛苦的自白,心中那因“神童”之名而绷紧的、担忧“木秀于林”的惊弓之弦,似乎悄然松动了一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难道…自己一直以来的担忧和恐惧,竟有些…杞人忧天?明儿这“天赋”,并非无往不利?他也会被最基础的“理解”所困?甚至…困到呕血?
他沉默地伫立在床边,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油灯下投下长长的、摇摆不定的阴影。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被浓重的黑暗吞噬。夜风呜咽着穿过庭院里的竹丛,声音凄厉,如同无数先贤在时间长河中发出的、关于学问之道的沉重叹息。
夜深人静。县衙后宅彻底沉入黑暗,唯有书房窗棂透出一点如豆的灯火,在浓墨般的夜色中倔强地亮着,如同风暴之海上孤独的灯塔。
书房内。李明蜷缩在冰冷的硬木椅中,小小的身体裹在单薄的夹袄里,依旧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面前的桌上,摊开着那本《孟子·梁惠王上》,书页被翻到了“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那一段。旁边,是那张沾着他呕出鲜血的毛边纸,上面是那副被夫子判为“有字无句无魂”的生硬对联。暗红的血点早已干涸,凝结成刺目的瘢痕,覆盖在凌厉的字迹之上,如同最残酷的嘲讽。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他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他死死盯着书页上那些冰冷僵硬、拒人千里的文字。每一个字,他都认识,都记得滚瓜烂熟!可它们背后的深意,那如龙潜深渊般的神韵,那洞穿世情的智慧…他却如同隔着一道无形而厚重的、名为“理解”的天堑,遥不可及!
记诵如山,却饥馁于义理之荒。
文采似锦,却徒然于神髓之散。
术与道…天堑鸿沟!
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绝望,如同深海的寒流,再次将他紧紧包裹。他猛地抓起那张染血的纸,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揉成一团!粗糙的纸面摩擦着手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紧紧攥着那团废纸,仿佛攥着自己那颗被彻底碾碎又无处安放的、名为“神童”的心。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
灯火摇曳,光影在他苍白的小脸上明灭不定。那双眼眸深处,因天赋而生的、曾经灼灼逼人的光芒,第一次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属于认知深渊的迷茫与黑暗。如同一个骤然失明的人,站在万丈悬崖之边,脚下是墨海沉舟,头顶是…无星无月的永夜。
墨海无涯,回头无岸。
这过目不忘之舟,终究渡不了那名为“理解”的浩瀚天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