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岁不敢怠慢,迅速将丹药放回盒中,妥善收好。
接着,她打开了另一个稍大些的匣子。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叠银票,每一张都是最大面额的一万两,整整二十张。
二十万两雪花银!这是一笔巨款啊。
沈嘉岁明白,这并非给他们的盘缠,而是皇帝为燕回时那位未曾谋面的妹妹燕倾城准备的嫁妆。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这份迟来的“补偿”,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
燕回时靠坐在软垫上,闭着双目,似乎在养神。
车厢内安静了片刻,只有车轮辘辘的声响。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问出的问题却石破天惊:“依你所知,皇上大约还有多少时日?”
沈嘉岁心头一跳,凝神回忆着原着中模糊的时间线。
她斟酌着字句,轻声道:“按原本的轨迹,也就这一年多之内,便会驾崩。三皇子凌骁继位。至于死因,”她顿了顿,“书中记载是急火攻心,在龙榻上缠绵病榻半月有余,最终不治身亡。”
她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若他能彻底戒断这腾龙丹,或许不至于被一次怒火就彻底焚毁根基。”
燕回时放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一年多……这个时间,对他胸中酝酿的滔天巨浪而言,实在是太短、太仓促了!许多深远的谋划,根本来不及布局生根。
然而,为了那个最终的目标,为了妹妹燕倾城,也为了眼前这个将他从深渊拉回的女子……
他必须,也值得,去扮演一次“孝子”。
他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清明果决。
没有言语,他迅速从一旁的小几暗格里取出纸笔,铺开信笺,笔走龙蛇,飞快地写下了一行字。
墨迹未干,他已将信纸利落地折起,装入信封,封上火漆。掀开车帘一角,将信递了出去:“纪再造。”
一直在车旁骑马护卫的纪再造立刻靠近,恭敬接过。
目光扫过信封上“皇帝亲启”四个字,心头便是一凛。
这种直达天听的密信,非心腹不能传递。他立刻沉声应道:“是,主子!”
随即点了一名精干的侍卫来暂时接手他的护卫位置,自己则调转马头,策马扬鞭,朝着京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沈嘉岁看着男人线条冷硬的侧脸,他刚才书写时那份沉凝与决绝,让她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
她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其实……你心底还是在乎的吧?对皇帝这个父亲?”纵然有再多的恨与怨,那份血脉的牵绊,终究难以彻底斩断。
燕回时的唇线抿得更紧,如同刀锋。
在乎吗?或许在最深、最黑暗的角落,还残存着那么一丝对父爱的本能渴望,如同荒野里挣扎的星火。
但残酷的现实早已无数次浇灭了它。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无论如何。我们之间没有父子缘分。”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刻骨的苍凉。
今日一别,山高水远,宫墙深锁,那点微弱的星火,也终将彻底熄灭。
此生,恐难再见!
忽然,燕回时闭着的双眼猛地睁开,眸中寒光乍现,如同沉睡的猛兽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他身体微微绷紧,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警惕:“有人盯上我们了。”
沈嘉岁心头一紧,几乎是同时,她也感觉到了一种被暗中窥伺的不适感。
她立刻凑到车窗边,极其小心地掀开帘子一角,锐利的目光向外扫去。
此时,他们的车队正行进在一段蜿蜒的山道上。两侧是连绵起伏、林木茂密的山峦,怪石嶙峋,地势险峻。
这里,是离开京城南下的必经之路,素有“匪患不绝”的恶名。
几座大山的深处,盘踞着不止一窝穷凶极恶的土匪。
朝廷也曾多次派兵围剿,然而这世道艰难,民不聊生,官兵前脚刚剿灭一伙,后脚便有更多活不下去的人啸聚山林,落草为寇,这里的匪患如同野草,根本剿灭不尽。
沈嘉岁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远处几处林木掩映的山坡和巨石之后。
果然,影影绰绰地藏着不少人影,目光贪婪而凶狠地紧盯着他们这支规模庞大、装载沉重的车队。
“一、二、三……十……十八……老天爷!三十九!整整三十九驾大车啊!还全是箱笼!这得装了多少金银财宝!”一个土匪压着嗓子,声音里充满了难以抑制的兴奋和贪婪,手指哆嗦着数着。
“傻子!光惦记着数箱笼!你倒是数数他们的人头啊!”
旁边一个年长些的土匪低声呵斥,声音带着恐惧,“光是那些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铠甲、挎着刀剑的侍卫,黑压压一片,少说也有一百七八十号!后面还有几十号健壮的奴仆!个个看着都不好惹!咱们这点人冲上去,不是给人家送菜吗?!”
“可是……老大,探子传回消息了,这是那个新封的新昌县主,去颍州就封的队伍!这些侍卫,全是皇帝老儿亲赐的御前侍卫出身,个个都是硬茬子里的硬茬子!咱们肯定啃不动这块硬骨头!”又一个声音响起,充满了沮丧和不甘。
“麻的!白高兴一场!撤了撤了!别杵在这儿碍眼,把道上挡路的石头都搬开,让他们赶紧滚蛋!看着这么多肥羊过去,老子心肝脾肺肾都疼!”为首的土匪头子啐了一口,恶狠狠地低声下令。
沈嘉岁清晰地看到,那波潜伏的土匪果然没有动手,反而开始悄然后撤,甚至真的将原本散落在路中间用以阻拦的几块大石费力地搬开了,很快便消失在密林深处。
“不是他们。”燕回时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低沉而笃定,“是程家和于家。”
程家,乃太子的外祖家;于家,则是三皇子的外祖家。
这两家,是朝中根深蒂固的顶级门阀,也是太子与三皇子争夺储位最核心的支持力量。
皇帝将查抄黎家所得的大部分巨额财富,几乎毫无保留地赐给了沈嘉岁和燕回时,这无异于从这两家及其背后势力口中夺走了巨大的利益。
程、于两家,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这笔足以支撑一方势力的巨资,被运往遥远的颍州?
这两家联手,在这远离京城的荒郊野岭设下埋伏,试图拦路劫夺,完全在燕回时的意料之中。
这甚至,只是开始。
沈嘉岁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心沁出了冷汗:“你能感觉到他们埋伏了多少人吗?”
“很多。”燕回时握住了她微凉的手,掌心传来的温热和力量让她稍感安定。
他的目光深邃而沉静,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镇定,“记住我们的计划,不要怕。”
沈嘉岁深吸一口气,对上他沉凝的视线,用力点了点头:“嗯,不怕,我不怕。”她重复着,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然而,说不怕是假的。
她终究是从和平年代穿越而来的灵魂,何曾亲身经历过这等刀光剑影、生死一线的阵仗?
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狂跳,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中鼓噪。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去看窗外可能潜藏着致命危险的密林山峦。
她拿起小几上的青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
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稍稍熨帖了紧绷的神经。几口茶下肚,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跳才缓缓平复了一些。
做完这一切,她学着燕回时的样子,也靠回软垫,闭上了眼睛。
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微微颤动着,她努力调整呼吸,试图将纷乱的思绪沉淀下去,为即将到来的风暴积蓄力量。
而燕回时,则如同一柄收入鞘中的利剑,闭目凝神,气息沉静,仿佛与这山间的肃杀之气融为一体,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马车刚驶出这片林木葱郁的山头,前方豁然开朗。
然而就在此时,拉车的骏马突然不安地刨动着蹄子,鼻孔喷出粗重的白气,任凭车夫如何呵斥安抚也无济于事。
车厢内,一直闭目养神的燕回时霍然睁开双眼,眸中精光一闪即逝:“来了。”
话音未落,仿佛印证他的判断,南北两个方向的山道尽头,骤然卷起滚滚烟尘。
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沉闷的鼓点擂击着地面,震得人心头发慌。
转瞬间,两股人马已如铁流般奔涌而至,杀气腾腾地将车队夹在当中。南面是程家,北面是于家,各自人马黑压压一片,目测皆不下二百余骑,人人跨坐健马,兵刃在晨光下闪烁着森冷的寒芒。
所有护卫在短暂的惊愕后,立即反应过来,训练有素地收缩阵型,迅速将燕回时和沈嘉岁所在的马车死死围在正中心。
程家队伍最前方,领头的正是程家嫡长子,他勒住躁动的坐骑,居高临下地扫视着被围困的车队,目光最终落在于家队伍领头的年轻人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挑衅道:“于二少!机会难得,咱们不如来比试一场?看看今日谁杀的人更多,如何?”
那位于二少骑在马上,闻言眸光微微一闪,面上却带着几分矜持,拱手道:“程大少豪气。只是我于家家规森严,明令不得滥杀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之人。此等比试,恕难从命。”
“这有何难!”程家嫡长子嗤笑一声,目光如刀般扫过马车周围的护卫,陡然提高声调,喊道:“你们这些人!跟着新昌县主不过才十天半月的光景,能有多少主仆情分?识相的就赶紧滚开!现在逃命,本少爷可以网开一面,饶你们不死!”
就在这时,马车厚重的帘子猛地被掀开。
新昌县主沈嘉岁一步踏出,稳稳站在车辕之上。
山风吹拂着她的衣裙,她双目因愤怒而赤红,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两方人马的首领,声音清亮而充满怒火,响彻山谷:“程家!于家!你们好大的胆子!本县主乃是皇上金口玉言亲封的新昌县主!尔等竟敢在此官道之上设伏拦截,意欲何为?难道是想造反不成!”
“哼!区区一个县主,算什么东西!”程家嫡长子面露不屑,眼神越过沈嘉岁,死死盯住那紧闭的车厢,“燕回时呢?让他滚出来!大难临头只会躲在女人身后当缩头乌龟,简直是个没种的孬货!”
“咳咳……”一阵压抑而虚弱的咳嗽声从车厢内传出,紧接着是燕回时那带着明显病气与疲惫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出:“我……如今不过一介庶人,对你们程家、于家皆无半分威胁。何苦要赶尽杀绝?”
“威胁?”程家嫡长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中杀机暴涨,厉声道:“你活着,就是最大的威胁!给我死来!”话音未落,他猛地一夹马腹,手中长剑寒光一闪,竟是不顾一切地策马直冲马车而来!
“快走!”沈嘉岁眼见对方悍然动手,心知再无转圜余地,立刻尖声下令!
她这一声令下,如同点燃了炸药的引信。现场瞬间陷入一片极度的混乱!
那些手无寸铁、本就惊惶不安的奴仆、杂役们,如同炸窝的蜂群,尖叫着四散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忠心护主的护卫们则试图保护着装载财物的马车箱笼且战且退,然而面对两倍于己、如狼似虎的精锐骑兵,他们的抵抗显得杯水车薪。
刀剑撞击声、惨叫声、马匹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混乱之中,受惊的马匹拖着空车或翻倒的箱笼横冲直撞,场面越发失控。
护卫们拼死杀开一条血路,最终只能勉强护住燕回时和沈嘉岁乘坐的主车,舍弃了大部分箱笼,仓皇地朝着南面相对薄弱的方向突围而去。
程家嫡长子见目标要逃,眼中戾气更盛,哪里肯放过,怒吼一声:“追!别让燕回时跑了!”
立刻率领麾下精锐,策马狂追,马蹄踏碎泥土,卷起漫天烟尘。
在他身后,于家二少爷勒马原地,唇边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满算计的弧度。
他望着程家嫡长子远去的背影,眼神轻蔑,如同在看一个跳梁小丑,轻轻从齿缝间吐出两个字:“傻子。”随即,他好整以暇地挥了挥手,对手下命令道:“燕回时自有程大少去‘照料’,我们嘛……只需把这些‘无主’的财物,连车带箱,给我好好地‘请’回来便是了。”
他刻意加重“请”字,意有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