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帝冷眼旁观这一切,顾暄的应对和太子那被气到几乎失语的窘态,形成鲜明对比。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外泄,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
“顾暄,”景仁帝的声音再次响起,“今日文会上,你身在何处?行止如何?从实禀来。”
顾暄立刻收束情绪,重新面向御座:
“臣蒙皇恩幸甚,得以参与文会。陛下是知晓的,臣虽不通诗赋,却敬仰才学之士风骨。”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具体细节,“文会初时,臣一直跟随几位志趣相投的学子同坐内院凉亭之内,或听他们高谈阔论点评诗词,或品茗闲叙朝野新声,偶尔也搭上几句见识浅薄之语。此乃大半时辰之内行踪,凉亭周围众人,皆可为臣佐证。”
他抬起眼,眼神坦然地迎向景仁帝审视的目光,声音突然带了几分窘迫与尴尬:
“中途,臣确曾离开过一次,时间不长。”他脸上适时地浮现出一点红晕,“臣那时坐久了,腹中有些不适,急需寻找方便之所。臣离席后,未曾熟悉过那别院路径,竟至无意中行偏了方向。加之天色昏暗,兜转片刻竟走入了后园僻静之处。”
他的语气带着点懊恼和自责:“也是臣莽撞糊涂。行至那后园厢房附近时,远远瞧见一处灯火较明,错以为是茶楼掌柜值夜之所……臣斗胆想寻那掌柜,其实是存了私心。
臣思忖着,二弟文渊极是仰慕文会盛况,一心向往却苦无门路拿到请柬。臣便想着,能否央求那位掌柜,将臣所携的请柬位置,悄悄换成文渊的名字?臣以为那时宴席正酣,人员进出混乱,只要掌柜肯通融,或许能成。”
顾暄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脸上满是沮丧和委屈:“可惜,臣甫一提及此事,那掌柜便像是听到了大逆不道之言,勃然大怒。将臣狠狠斥责一顿,说臣坏了规矩!并命那处假扮府兵看守的护卫将臣驱离!”
他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的狼狈,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声音带着后怕的余悸:“臣无法,只得悻悻然原路返回内院凉亭。此一番来回走动,因怕被他人注意到私下行此不轨之事,行迹颇快,路上亦未多做停留,遇见何人,臣亦无心细看。待回到凉亭坐下,不过须臾,便听得外面园子里骤然喧闹起来,随后便……”
顾暄的话戛然而止,脸上又浮现出刚刚经历过的惊惧。
他说得丝丝入扣,时间、地点、人物、目的、经过都清晰无比。
“至于后面发生的……”
顾暄重重磕了一个头,“臣在内院凉亭,离那厢房甚远,喧嚣起时臣与同坐几人皆是茫然困惑,亦不敢擅自离开。陛下明鉴!太子殿下遭人构陷,臣亦同感愤慨痛心!但言及为臣所害,臣真是百口莫辩!万死也担不起如此滔天罪责!”
景仁帝的目光在顾暄那张看似坦诚的脸上停留了许久。
殿内一片死寂,唯有压抑的呼吸声。
许久,景仁帝微阖了下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翻腾的复杂情绪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帝王的决断。
他微微侧头,对着殿外阴影中静立的一个高大身影。
“赢朔。”
“臣在。”一名身着玄黑窄袖锦袍的男子无声无息地踏前一步,躬身待命。
他是景仁帝的心腹,执掌暗卫,专查阴私。
“即刻核实顾暄方才所陈行踪。”景仁帝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
“遵旨。”赢朔抱拳领命。
时间在凝固的空气中一点点流逝。
每一息,都像被无限拉长。
紫晟殿的金砖冰冷刺骨。
卫元钧死死攥着拳,指甲掐进掌心也浑然不觉。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再次无声开启。
赢朔那道黑色身影,重新踏入大殿。
他脚步沉稳无声,走到御阶之下,对着景仁帝,低头抱拳回禀。
“启禀陛下。经臣查证,驸马顾暄今日在别院文会之行踪,所述基本属实。”
轰隆。
如同在卫元钧耳边炸开一道无声的惊雷。
他眼前瞬间一黑。
身体晃了晃,几欲栽倒。
皇后更是如同被抽去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在地。
赢朔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起伏:
“其一,文会开始至事发前约大半个时辰,顾暄确在内院西侧‘风荷’凉亭内,与国子监博士刘允礼、太学贡生陈松、礼部员外郎之子赵彦等人一起品茗谈诗。亭中侍奉的侍女、小厮共计六人,以及同坐数位学子皆可为证,彼时段顾暄未曾离开。”
“其二,事发前约一炷香时间,顾暄离开凉亭。其行踪轨迹:离席后,确曾往后园方向行走。行至后园通往前院回廊拐角茶具房附近。有负责巡视该片后园的两名健仆看到其身影,当时并未在意。”
“其三,顾暄曾在茶具房外,寻到临时负责看管茶具、登记损耗的掌事贺六。”
赢朔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顾暄,“贺六言,顾公子当时面色似有惶急,确曾私下寻他,提出以丰厚酬劳请求其将一名叫顾文渊的名字录入今晚文会名单,替换其本身携带请柬的位置。贺六声称当场严词拒绝,并斥顾暄‘不知规矩’,随即命当值一名府兵将其请离。
争执间声音略高,被当时恰经过附近前往更衣的三名学子听到零星片语,内容与贺六所述吻合,系争执替换名帖之事。三人可证顾暄确与贺六有所争执并被驱离。”
“其四,据贺六与健仆所述,争执发生时间不长。顾暄被驱离后,确实迅速沿原路返回内院‘风荷’凉亭方向。途中未见停留,亦未见再与任何人交谈。返回凉亭落座时间,据同坐刘允礼确认,当在事发喧哗前不到半盏茶时间。”
赢朔抬起那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眼睛,声音斩钉截铁:
“经臣详查各处人证、核对时间节点,顾暄离开内院凉亭至最终返回的时间,总计不超过一刻钟。且其间行踪、动机、行为均有相应人证物证支撑。‘玉露’厢房及其附近关键路径,并无任何人证表明顾暄曾经靠近或进入。故……”
他微微一顿,给出了最终的结论:“顾暄其人身在局外之辞,应予采信。”
一锤定音。
不是他!他离席的时间太短,唯一去的地方是茶具房,想干的事情是贿赂掌柜让弟弟入场,结果被掌柜骂得灰头土脸地赶走了。
中间没耽误,没停留,更不可能跑到事发的那间厢房。
至于谁换了太子和郡主,谁下的药,这惊天迷局,彻底与他顾暄无关!
他是被无辜的,也是被太子污蔑的!
“陛下!您听到了吗陛下!”
顾暄猛地抬头看向御座,声线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臣所言非虚!赢大人明察秋毫!臣真的是冤枉的!不知是何人设下如此狠毒陷阱,既害了太子殿下与郡主,还要攀诬臣!臣万死不足惜!只是这构陷储君之罪,臣万万当不起!请陛下为臣做主!”
说到最后,他竟红了眼眶,深深伏下身去。
景仁帝高踞御座,他的目光沉沉落在顾暄那看似因为后怕和委屈而轻颤的肩背上。
片刻,景仁帝喉间终于溢出一点轻哼。
“朕……知道了。此事,倒是‘一石二鸟’的好算计。”
他不再看任何人,对着阶下挥了挥手,仿佛拂去一片尘埃。
顾暄眼眶微红地抬起了头,脸上混杂着茫然和后怕,却依旧顺从地深深屈膝:“谢陛下明察。”
而在皇帝看不到的角度,那紧紧抵着冰冷砖石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了蜷。
暮色透过高大的殿窗,在御书房光滑如镜的金砖地上割开几道斜长的光带。
御座之上,景仁帝面沉如水,眼神锐利如刀锋刮过下方。
皇后端坐一侧,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拧着袖口繁复的云锦镶边,保养得宜的面容笼着挥之不去的忧色。
殿心,两道身影剑拔弩张。
太子卫元钧身形挺拔,却在此刻透出一股虚张声势的僵硬。
额角迸出的青筋一跳一跳,眼睛里全是狰狞血丝。
“是你!顾暄!你给孤说清楚!你到底耍了什么阴险歹毒的把戏来陷害孤?设下这等毒计,想要毁了孤的清名是不是?”
被他指控的顾暄,在太子盛怒下,依旧站得如庭前青竹般挺拔而沉静。
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一双清冽的眼眸抬起,毫不避让地迎向太子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
“陷害?”
“臣顾暄,虽无显赫家世承荫,但自问行事光明磊落,无愧于心,何曾用过半点阴谋诡计?”
顾暄深吸一口气:“太子殿下!臣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臣实在想破头也想不明白,殿下今日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凭空诬陷于臣?究竟意欲何为?!”
“臣是临川公主卫云姝的驸马,是皇家姻亲!臣行事不端,损害的不仅是臣自己的名声,更是临川公主的清誉,更是整个皇家的颜面!殿下,您难道就不思前想后,不顾及半分吗?这样不辨是非,信口攀诬,难道就是储君该有的气度?”
天子眼底,怒意深不见底。皇后更是猛地攥紧了尚宫的手臂。
卫元钧被这义正辞严的质问堵得哑口无言了一瞬,脸上怒色更炽。
“孤为何诬陷你?”卫元钧的脸涨成了猪肝色,目眦尽裂,“孤是为了给堂妹新昌郡主出口气!是为了给她报仇!才设局要你身败名裂!你对她做了什么龌龊事,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你敢说冤枉?”
此言一出,殿内刹那间陷入了一种死寂。
顾暄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只余难以置信的愕然,甚至有些茫然。
他愣愣地看着气急败坏的太子,仿佛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话。
“新昌郡主?报仇?殿下之言,臣实难明白。臣与郡主,连点头之交都称不上,谈何得罪?殿下说要报仇,臣…更是无从谈起!”
“非但未曾得罪,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甚至说一句对郡主有恩也不为过!殿下说臣对她做过龌龊事?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这无端的指控,比方才的诬陷更荒谬百倍!”
“有恩?”御座上的景仁帝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两个字,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沉沉地砸了下来,“顾暄,你说清楚!什么恩?何时何地?你对她究竟有何恩情?”
顾暄的面色蓦地一变,方才反驳太子的锐利眼神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为难的窘迫和凝重。
眼神飞快地避开御座的方向,唇线抿得发白。
他沉默了片刻,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才声音干涩地开口:“陛下……此事关乎新昌郡主殿下她的清誉。臣…臣实在不便明言。恳请陛下体恤……”
“不便明言?”卫元钧几乎要跳起来,他狂笑着,指着顾暄的手指抖得更厉害,“哈哈哈!笑话!当着父皇母后御前,还敢如此巧言令色!你方才不是口口声声叫嚷着冤枉吗?不是以头担保吗?怎么涉及具体就变成不便明言了?我看你就是心里有鬼!不敢说!休想含混过关!”
景仁帝的脸彻底阴沉下去,如同暴风雨前凝聚的乌云,压抑得令人窒息。
他盯着顾暄,一字一顿:“顾暄。朕命你据实以奏!”
顾暄的面色愈发苍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臣……遵旨。那是上月初春,臣奉命护送临川公主,前往京郊荣恩寺拈香礼佛。路途过半,行至一处较僻静的山野岔道时,臣派在前哨打探的亲随,快马疾驰折返……”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愈发艰涩,“急报,前方密林中偶见一伙歹人踪迹,行动鬼祟,其中一人还扛着一个被斗篷罩住、看不清面目的人,看身形衣着,应是位身份尊贵的年轻女子。
臣听闻,心知不妙。彼处山野荒僻,突然出现女子被掳,绝非寻常。不敢有丝毫耽搁,当即抽调了身侧近半的人手,全都是身手最好的侍卫,令他们不顾一切代价全速追击拦截,务必救下被掳之人!”
他的目光扫过一脸铁青的景仁帝和皇后,最后落在卫元钧那张混杂着震惊、怀疑和隐隐不祥预感的脸上。
“所幸天佑贵人。当时情况虽然混乱危急,但臣派去的人马及时赶到,就在那伙歹人意图消失在另一条岔路山坳前,将车队团团截住,一番搏杀,终究是格杀了数人,救下了被掳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