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毒,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蒸起热浪。
桑德柱用独臂扒着地砖缝往前挪,断腿处裹的蹴鞠早被血污浸透,每挪一寸就在石板上拖出黏腻血痕。
“让让!让让!”药童捂着鼻子往外泼艾草水,“再往前爬,当心马蹄子踏碎你那破球!”
桑德柱充耳不闻,独眼盯着医馆匾额上“仁心堂”三个大字。
这是他今日第六次听见同样的话——牵机散解药二十年前就公诸于世,桑老太医亲笔写的方子还裱在太医院正堂。
“晏茉……”他喉头滚出野兽般的呜咽,断腕猛地砸向石阶。
围观人群惊呼后退,只见那蹴鞠“噗”地漏了气,瘪成张皱巴巴的人皮。
有个秀才摇着折扇挤出人群:“诸位且看,这等腌臜货色也配诋毁晏姑娘?”他靴尖挑起蹴鞠残片,“上月晏姑娘在军营施粥,在下亲眼见她为伤兵吸脓疗疮!”
“放你娘的屁!”桑德柱突然暴起,独臂铁钳般箍住胡启衍脚踝。
腐肉混着血沫溅在月白锦袍上,“她给伤兵灌的是掺了牵机散的毒酒!我弟弟......我弟弟肠穿肚烂时还喊着要回家……”
烂菜叶雨点般砸来。
桑德柱仰头狂笑,露出半截断舌:“你们捧着的活菩萨,是专吃人血肉的罗刹女!”他独眼突然瞪向人群后的马车,“司徒长恭!你纳的妾室用我桑家祖传毒方害死三万将士,夜里可曾听见冤魂哭嚎?”
“轰隆——”
惊雷劈开盛夏闷热。
围观人群指指点点,忽听得一声清喝:“住口!”
身着竹青直裰的书生拨开人群,正是今科会试夺魁热门胡启衍。
他广袖一甩,指着蜷缩在墙根的桑德柱厉声道:“晏姑娘悬壶济世,岂容你这疯乞儿污蔑?当街毁人清誉,按律当杖三十!”话音未落,已有数名儒生附和。
“前日我还见晏姑娘在伤兵营施针!”
“齐国公府上哪位姨娘有这般体面?若非公主压着……”
“就该把这疯子捆去衙门!”
烂菜叶混着碎瓦片砸在桑德柱身上,胡启衍见状愈发昂首,自认做了件仗义事。他踱到桑德柱跟前,居高临下道:“北疆将士谁不感念晏姑娘?若非她妙手回春,多少忠魂要埋骨黄沙?”
桑德柱突然停止颤抖,沾着泥垢的脸缓缓抬起:“埋骨......黄沙?”嘶哑声线仿佛砂纸磨过青砖。
胡启衍正待再言,忽觉胫骨剧痛。
那人的独臂竟如铁钳般扣住他小腿,污黑指甲穿透绸裤,布料上晕开暗红血渍。
“啊!”书生抬脚猛踹,对方却似不觉痛楚,五指愈发收紧:“埋骨黄沙?不得返乡?”桑德柱喉间迸出怪笑,浑浊眼珠凸起:“若非晏茉那毒妇,我胞弟与三百弟兄怎会曝尸荒野!”
市井喧哗骤然凝固。
卖炊饼的汉子举着竹夹僵在半空,茶摊娘子手中陶碗“当啷”坠地,溅开的茶汤漫过青石板缝隙,蜿蜒流向人群中央。
胡启衍脸色煞白,强撑着喝道:“休要胡吣!晏姑娘上月才救活虎贲营七名将士。”
“七条命换三百冤魂!”桑德柱突然暴起,残缺的右袖管扫过书生面门,惊得对方踉跄后退。
“你们捧上天的活菩萨——”他猛然转头瞪向皇城方向,目眦欲裂:“分明是吸人血髓的罗刹鬼!”
一片哗然。
正当围观百姓想要追问细节时,两列衙役分开人群快步赶来。
桑德柱看到皂色官服,突然剧烈颤抖起来,沙哑的喉咙里迸发出凄厉的嘶吼。
“我要鸣冤!”
“草民桑德柱,曾任虎卫军百夫长,现要状告农女晏茉毒如蛇蝎,戕害忠良,罪该万死!”
这话让衙役们握刀的手都抖了抖。
虎卫军他们是知道的,当年苍南大捷的先锋部队,可眼前这个浑身溃烂的残废,居然自称是虎卫军的百夫长?
街市上鸦雀无声,连沿街叫卖的小贩都屏住呼吸。
桑德柱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刮过石板:“那毒妇信口雌黄!说牵机散无药可解,生生砍断我右臂,还假惺惺说是在救命。”
“我亲弟弟中了牵机散,听到她这番话后冲进敌阵自寻了断。还有三百多个兄弟,都是被她骗得活活痛死!”
说到此处,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解药早就配出来了啊!他们本来都可以活下来的!”
血泪顺着溃烂的脸颊流进衣领,桑德柱突然仰天狂笑。
今早从地牢放出来前,有个蒙面人在他耳边教了这些话——原来连寻死都不能的残躯,还能派上这样的用场。
“晏茉!你不得好死!”
衙役们交换着眼神,领头的捕快解下腰间麻绳:“有话去大理寺说,若属实情,大人自会秉公处理。”
人群突然炸开锅。若句句属实,这可比戏文里唱的恶人还要狠毒百倍!
“慢着!”桑德柱用独臂撑着地面嘶喊:“这毒妇嫁进国公府后,见不得世子疼爱临川公主,竟命我带人劫持凤驾!”
此言一出,连衙役都踉跄着后退半步。劫持皇室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她要我把公主扔进土匪窝糟践!”桑德柱咧开只剩三颗牙的嘴,“现在你们知道了吧?这等毒妇,就该千刀万剐!”
大理寺正堂里,年过五旬的寺卿揪着花白胡须直叹气。
这案子就像烫手山芋,可既然接了状纸......
“来人!速去国公府请司徒世子、临川公主,还有那位晏姑娘过堂问话!”
……
铜门环撞击声未歇,司徒长恭已拽着晏茉跨过国公府门槛。
“卫云姝!”司徒长恭盯着正要登车的华服女子,指节捏得发白,“大理寺的状子与你有关?”
临川公主扶着鎏金车辕转身,九翟冠垂珠微微晃动:“世子这话,该去问击鼓鸣冤之人。”
晏茉指尖掐进掌心。
自桑德柱失踪那日起,鬼影子便夜夜入梦。此刻见司徒长恭还要追问,忙扯住他袖口轻唤:“世子,先上车吧。”
大理寺石阶前已围得水泄不通。
卫云姝甫一露面,满街喧哗骤歇。
朝阳掠过她鬓边点翠凤钗,在鸦青发间碎成粼粼波光,倾国倾城之貌,顿时在人群中炸开了锅。
“快看!司徒世子来了!”
议论声在晏茉踏出车厢时陡然变调。
藕荷色襦裙衬得她面色发青,虽敷了胭脂,站在榴花般明艳的卫云姝身侧,仍似褪色旧绢。
“就这副模样?”茶寮里有书生嗤笑,“给公主提鞋都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