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明熙抬眼时,正看见韦嬷嬷那张堆满假笑的脸。十年过去,这老妇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当年她命人碾碎馒头时的刻薄模样却清晰如昨。
“六少爷安好。”韦嬷嬷屈膝行礼,“老夫人惦记您这些年在外受苦,特意让老奴接您回府叙话。”
段明熙搁下狼毫笔,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团黑影。他忽然想起那个雪夜,母亲带着他们兄妹跪在段府朱门外,韦嬷嬷也是这样笑着,说段家没有吃剩饭的子孙。
“嬷嬷怕是认错人了。”他慢条斯理地卷起衣袖,“我娘只生了我和妹妹,哪来的祖母?”
韦嬷嬷脸色骤变:“六少爷说笑了,老夫人可是您嫡亲的祖母。”
“我祖母二十年前就葬在城西乱葬岗了。”段明熙突然打断她,唇边浮起冷笑,“那年饥荒,她为省口粮把三岁的小孙女推进枯井——这事嬷嬷应当记得比谁都清楚。”
韦嬷嬷踉跄着后退半步,当年那个瘦骨嶙峋的孩童,如今竟长成了这般凌厉模样。她强撑着架子:“老夫人是念着骨肉亲情。”
“贰瑾。”段明熙突然扬声唤道。
门外立刻闪进个精壮汉子,腰间佩刀撞得叮当响。韦嬷嬷这才发现,堂外不知何时站了整排带刀侍卫,玄色衣襟上都绣着银月纹样。
“送这位嬷嬷出去。”段明熙重新提笔蘸墨,“往后别让杂七杂八的人污了公主的产业。”
韦嬷嬷被架着往外拖时,听见青年淡漠的嗓音飘来:“对了,烦请转告贵府老夫人——要演祖孙情深的戏码,先去乱葬岗把我妹妹的尸骨捡回来。”
朱漆大门“砰”地合上,寒风卷着雪粒子扑在韦嬷嬷脸上。
段明熙不过是个跟在临川公主身后摇尾巴的奴才,还真把自个儿当个人物了!
老夫人愿意见他,那是给背后贵人的面子。
谁知这厮非但不知感恩,竟还敢蹬鼻子上脸!
韦嬷嬷啐了口唾沫星子,回到段府便添油加醋地把话传给段老夫人。
老太太捏着佛珠的手指节发白,半晌没吱声。
“这分明是记恨咱们段家,连您都不放在眼里!”韦嬷嬷扯着嗓子道:“也不想想当年要不是您发话,他们那房早被大水冲走了!白眼狼!”
段老夫人手里的檀木佛珠突然崩断,噼里啪啦滚了满地。她怎会不知段明熙的心思?仗着临川公主的势,就敢跟冀州段氏叫板?
可就算有公主撑腰又如何?段老夫人嘴角泛起冷笑。他们段氏背后杵着的可是那位贵人......想到此处,她心口松快几分。临川公主总不会为条狗跟整个冀州段氏翻脸。
既然这小子不识抬举——
段老夫人枯瘦的手指在案几上叩了三声,当即差人往冀州府衙递了话。
青石巷的砖缝里长满苔藓,北段宅院的朱漆门都褪了色。
段明熙立在门前仰头望去,百年前皇祖亲赐的“义薄云天”牌匾早被虫蛀得斑驳。
当年段氏先祖举全族之力疏通河道,硬是在洪峰前凿出条活路。朝廷赐下牌坊后,段氏渐渐分作南北两支。
南边那支靠着读书做官愈发显赫,北边这支却因儿孙不争气,如今连个像样的官儿都挑不出来。
“他莫不是要投奔北段?”段老夫人听说段明熙去了青石巷,笑得茶盏都端不稳。北段如今当家的段衡,儿子不过是个七品知县,余下子弟更是些酒囊饭袋。
但老太太这回算错了盘。
“让我当族长?”段衡拍案而起,山羊胡气得直颤:“南段赶出来的野狗,也配进我北段的祠堂?来人!送——”
“段五爷。”段明熙慢悠悠截住话头,从袖中抖出张泛黄的纸:“令郎在江宁县任上,去年秋税还短着三千两吧?”
段衡瞬间僵成块石头。
“若我能让令郎两年内升四品知府……”段明熙指尖划过茶盏边沿,水痕在案上拖出长长一道:“这族长之位,换不换得?”
日头西斜时,段衡亲自把人送到巷口。
待那袭青衫转过街角,他转身就召集北段十八房主事——北段虽穷得叮当响,偏生人丁兴旺,光各房头就能凑出百十来号男丁。
油灯在议事堂亮到后半夜。段衡攥着那张盖着公主私印的文书,眼窝里燃着两簇火苗。段明熙这招够毒,拿他们北段当枪使唤南段,事成后还只要个虚名。
可那四品知府的许诺......段衡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他儿子在七品上熬了整六年了。
十八房主事吵吵嚷嚷大半宿,最后全盯着段衡手里盖红印的纸。不知谁先咽了口唾沫,接着满屋子都是吞咽声。
段衡知道,这事成了!
段衡虽被说动,冷静后却越想越蹊跷。
段明熙不过是个替公主跑腿的,怎能有这般通天的本事?可当段明熙透出实底,他惊得险些摔了茶盏——原来这位竟是在替圣上办差!
“陛下早知南段与某位皇子暗通款曲,此番借公主捐赠之名,实为敲山震虎!”段明熙把玩着青瓷茶盏,嘴角噙着冷笑,“南段这头肥羊,正是杀给猴看的那把刀。”
段衡后脊梁窜起阵阵寒意,冷汗浸透后背中衣。
转念想起这些年南段发达时对北段的轻慢,又暗自庆幸——亏得当年南段攀附京中贵人不肯带北段分羹,否则今日要掉脑袋的,怕就不止南段了!
当夜北段十八房掌事齐聚祠堂,烛火映得祖宗牌位金漆生辉。段衡将白日所闻娓娓道来,说到“圣意”二字时,十八盏茶碗齐齐发出脆响。
“既是御前当差,玄月堂的棉岂能是寻常货色?”三房叔公捻着白须,浑浊老眼精光乍现,“这分明是赈灾御棉!”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众人这才回过味来——公主哪来这般大手笔?唯有圣上才能调拨如此巨量官棉!北段若能襄助皇差,何愁不能东山再起?
次日天未大亮,北段各房便如开水般沸腾起来。年轻子弟套车备马,筹备玄月堂在各县的分号;族学先生领着学子们誊抄告示,红纸黑字写着“御赐官棉”四字;连八十高龄的六叔公都拄着拐杖,亲自盯着库房称量棉包。
这般动静传到南段时,段二爷正在花厅逗弄新得的画眉鸟。小厮来报说北段车马塞了半条街,他手一抖,金丝笼“哐当”摔在地上。
“反了天了!”段三爷踹翻酸枝木圆凳,脖颈青筋暴起,“段明熙那野种当街伤我骋儿,北段这群软骨头竟还舔着脸给他当狗!”
段老夫人院里此刻挤满了南段各房主事。二爷攥着账本的手直发抖:“北段这般大张旗鼓,怕不是要骑到咱们头上?”
“母亲可得拿个主意。”五爷阴着脸,“段明熙打着皇差旗号,若真让他成了气候……”
“慌什么!”段老夫人重重撂下茶盏,翡翠镯子磕在紫檀案几上“当啷”一声,“姚知府那边早通了气,明日官差就会查封玄月堂。”
她眯眼望着窗外飘雪,嘴角扯出冷笑,“我倒要看看,是圣旨来得快,还是阎王帖送得急。”
众人闻言稍安。谁不知姚知府这些年收受南段多少孝敬?去年修河堤的二十万两雪花银,可还在知府别院地窖里躺着呢。
唯独段三爷仍咬牙切齿:“就这么放那杂种出城?当年就该把他们兄妹斩草除根!”
“老三!”段二爷厉声喝止,余光瞥见段老夫人陡然阴沉的脸,忙岔开话头:“母亲说得是,咱们且看姚知府手段。”
当年那桩旧事突然被提起,满屋子人都变了脸色。段老夫人抚着腕间佛珠,眼前又浮现那个雨夜——段铭浩浑身是血被拖出祠堂,他十岁的儿子抱着妹妹缩在墙角,小丫头烧得说胡话,一声声喊着“祖母救命”。
“都散了吧。”段老夫人突然觉得佛珠烫手,扬声唤丫鬟添香。
待众人退尽,她盯着袅袅青烟喃喃自语:“要怪就怪你爹太贪心,段氏百年基业,岂容旁支觊觎?”
此时城北驿站里,段明熙正对着烛火细看密信。
火漆印着龙纹,正是御前暗卫独有的印记。信上说南段与三皇子往来的账册已呈御案,陛下震怒,着令彻查。
“公子,北段送来的棉车已到三十里外。”侍卫叩门禀报,“段衡问是否要连夜进城?”
“不急。”段明熙将密信凑近烛火,看着火舌吞噬锦帛,“让棉车在城外驿站歇脚,待明日辰时……”他忽地轻笑,“待姚知府唱完那出查封的好戏,再进城不迟。”
窗外风雪更急了,玄月堂檐角的青铜铃在风中叮咚作响。
段明熙摩挲着腰间玉佩,那是父亲临终前攥着的物件,沾着血渍的流苏早褪了色。
“快了。”他对着虚空轻声道,“当年那些人,一个都跑不了。”
……
段明熙踩着积雪回到宅院,呼出的白气凝在睫毛上。他解下大氅便吩咐贰瑾:“去药铺买五十斤冻疮膏,再弄五十斤猪油回来。”
说着往炭盆里添了块银丝炭,“新来的弟兄们手脚都冻裂了,得赶在腊月前养好。”
这些天新招的几十号人,多是冀州府周遭的猎户。虽说没练过拳脚功夫,可个个都是能徒手摁住野猪的汉子。
段明熙望着窗外正在操练的汉子们,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茶盏——等那些大棉商发现他手里棉花源源不断时,这些汉子就是护住棉山的屏障。
谁料变故来得比预想还快。次日押送新棉去玄月堂的半道上,二十多个蒙面匪徒突然从巷口冲出来。打头那人手里的砍刀在雪地里泛着青光,直扑车队而来。
“护住段老板!”贰瑾腰刀出鞘的瞬间,七八个猎户已经抄起运棉车的扁担围成圈。
雪片子被刀风卷得乱飞,段明熙正要退到马车后,忽听得机括弹响。
“当心!”贰瑾的喊声劈裂寒风。
段明熙只觉后颈汗毛倒竖,转头便见三寸长的弩箭破空而来。
斜刺里突然冲出个黑塔似的身影,粗布棉袄裹着的身板硬生生把他撞开。
“噗”的一声闷响,弩箭整个没入那人后背。段明熙踉跄着跪在雪地里,抬眼正对上张憨厚的方脸。这汉子他记得,是三天前才来投奔的猎户洪雷。
“段、段老板是好人...“洪雷嘴角溢出血沫子,冻得发紫的手还死死攥着他的衣袖。
段明熙托住他后腰的手掌霎时浸满温热,血水顺着指缝滴在雪地上,转眼就凝成暗红的冰碴。
北段赶来接应的人马此时也加入战局,更有路过的百姓抄起墙根的碎砖往匪徒砸。混战中不知谁喊了句:“这不是官衙通缉的马贼头子吗!”
那射弩的匪首闻言眼神骤变,被贰瑾抓住破绽一脚踹翻。
待尘埃落定,段明熙的狐裘早被血浸透。他半跪在洪雷跟前,看着猎户们七手八脚把人往板车上抬。有人带着哭腔喊:“洪雷你撑住!你家崽子还没满月呢!”
“都闭嘴!”段明熙突然厉喝,解了沾血的狐裘盖在洪雷身上。
他俯身贴近那张惨白的脸,字字如冰锥:“听着,要是咽了这口气,我立刻给你媳妇找新婆家,让你儿子管别人叫爹。可要是撑到医馆——”
他沾血的手指在板车上划出暗痕,“我送你家崽子进书院,保你婆娘后半辈子穿金戴银。”
板车在结冰的路面上吱呀作响,洪雷眼皮突然颤动两下。
旁边抹眼泪的猎户愣住,继而狠狠拍大腿:“段老板这招够绝!”众人这才恍然,这是拿话头吊着洪雷的魂呢。
医馆门板被撞得砰砰作响,猎户们抬着门板冲进来时,积雪簌簌落满柜台。老大夫掀开洪雷的血衣倒抽冷气——三棱弩箭贯穿肩胛,箭头已顶出后背皮肉。
“没救了!”老大夫话音未落,一锭雪花银“当啷”砸在药秤上。
段明熙解下狐裘大氅:“治活他,另赠纹银百两。”沾着雪水的乌发贴在额角,衬得眉眼愈发凌厉。
老大夫咽了口唾沫,颤巍巍取来药箱。
角落里突然传来沙哑的笑声,洪雷惨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一百两...够我儿读十年私塾……”
他想起离家那日,妻子把冻疮膏偷偷塞进他行囊。女人生了冻疮的手像老树皮,却把最后半罐猪油抹在他开裂的脚后跟上。
玄月堂发的冻疮膏他埋在墙根,想着带回去给妻儿熬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