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尔打量着眼前珠圆玉润、宽额方颐的大梁公主,完全不像是看敌人的眼神,倒像是在什么有趣的阿猫阿狗。
她早就听闻,这位大梁公主性子怯懦木讷,不堪大用,加之生母新丧,正处服丧期,想必更是心神恍惚。
原以为这次秋猎还见不着了呢,既然来了,苏木尔当然不会放过挫大梁皇族锐气的大好机会!
柿子专挑软的捏又怎样?能达成目的便好。
看到景瑜竟然站出来应战,朝臣们连同宣文帝在内,面上都很难维持轻松的表情。
有的人则看向了沈霜宁这位公主伴读,见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屁股都没挪一下,不由皱了下眉。
景瑜尚在孝期,衣饰比往日素净了许多,但公主威仪丝毫未减。她抬眼看向苏木尔,平静道:“你是客人,你先来。”
苏木尔挑了挑眉,没接话,心里却暗忖:自己若是先上场表现,只怕这位大梁公主待会儿连弓箭都要握不稳了吧?
宫人立刻手脚麻利地在远处立了两个靶子。
苏木尔率先持弓上前,脸上带着几分倨傲。
她抬手将箭矢搭上弓弦,拉弓如满月,微微眯起眸子瞄准,紧接着六箭连射,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
六箭稳稳钉在靶心周围,环数竟相差无几,是个极漂亮的成绩。
但在场除了女真人,没有人敢喝彩。
苏木尔也无所谓,含笑对景瑜说道:“献丑了,该你了。”
令人意外的是,景瑜脸上并无一丝慌张不安的神情,她看起来平和极了。
这倒是令苏木尔有点拿不准了,难道传言有误?这怎么可能?
不等苏木尔细想,景瑜已经从容地接过了宫人手里递来的弓,那持弓的姿势和手法,不像是初学者。
苏木尔心下渐渐凝重起来,早知道刚才就不放水了。
景瑜却不看她,将箭轻轻搭在弓弦上,深吸一口气,转瞬之间,六箭已接连射出,箭头皆偏靶心半寸,落在三环之外。
苏木尔刚暗暗松了口气,便见景瑜一脸淡然地把弓递给宫人,转身对她道:“我素来钦佩女真女子的巾帼不让须眉,早前听闻公主骑射绝佳,所以特意学了些箭术。只是我初学不过月余,自然远不及你箭术精湛,今日输得心服口服,能和你切磋一番,已是获益匪浅。”
苏木尔一怔,倒没想到对方竟能如此坦荡地认下败局,脸上那点刚浮起的得意,忽然就僵住了。
对方反倒显得自己先前那些轻视与算计,都落了下乘。
随行的女真侍女们面面相觑,原本准备好的喝彩声卡在喉咙里,场上的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只见苏木尔脸色青红交错,半晌才讪讪道:“你、你也很厉害,才学了一个月,已经很不错了。”
景瑜脸上这才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往后若有机会,再向你请教。”
“没问题!”苏木尔应声时,先前的倨傲已散了大半,多了几分刮目相看。
谁说大梁公主畏缩笨拙的,简直胡说八道!
虽然立场不合,但苏木尔已然对景瑜生出了些许好感。
原本捏着一把汗、压根不看好景瑜的朝臣们,此刻都情不自禁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他们本就没指望养在深宫的公主能胜过马背上长大的女真人,如今这般结局,已是再好不过。
景瑜虽输了比试,却丝毫不输气度。这份从容不迫,恰是大国公主该有的风范。
宣文帝看着景瑜,也是满眼的赞赏,旋即又看向了沈霜宁。
他知道这番话绝不是自己的女儿能说出来的,定是有人细细教过的。
景瑜直到回到了沈霜宁身边,才终于松懈下来,先前那副从容淡定的模样褪去大半,趁人不注意时,轻轻拉着沈霜宁的手,忐忑道:
“我刚刚表现得还好吧?没有给大梁丢脸吧?”
沈霜宁反手握住她的手,眼含笑意地轻声道:“放心吧,你做得很好。”
景瑜闻言,才彻底松了口气,天知道她刚刚有多紧张!
但紧张过后,内心又盈出隐隐的兴奋和骄傲,背脊都不自觉挺直了。
沈霜宁素来不喜欢掐尖要强。让景瑜独自面对,是她们早就商量妥当的,还好一切都按着预想中的一样,不枉她们辛苦了一个月。
一场插曲过后,春猎便正式开始了。
苏木尔却突然提出自己对猎场不熟,要人护送。
这要求倒也合情合理,毕竟是外邦公主,若在猎场出了什么意外,总归是件麻烦事。
宣文帝并未拒绝,然而当他要指派某个侍卫时。
苏木尔却抬手指向谢临的方向,语气干脆:“我要他。”
话音落下,众人皆是一愣,顿时琢磨出一点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这外邦公主难不成看上谢临了?眼光可真是毒辣。
沈霜宁也朝苏木尔看了过去,又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向了谢临。
只见他正微微蹙着眉,眉宇间分明带着几分不情愿,显然不愿接下这桩差事。
可宣文帝既已应允苏木尔的请求,此刻自然不好再改口,便道:“明远,你去护送公主。”
谢临再怎么不情愿,也不能违抗圣意。
宣文帝还多叫了两名金吾卫过去。
苏木尔的目光却直勾勾看着谢临,眼睛亮晶晶的,俏皮一笑:“有劳了。”
明知苏木尔有招驸马的心思,谢临自然对她十分疏离。
苏木尔见他始终站得离自己很远,顿时有些不满了,扬声道:“你离我这么远,万一我遇上危险,你怎么保护我?”
她看起来哪里像是需要被人保护的样子?
可宣文帝还在看着,谢临只好不耐烦地抬脚走了过去,一手按在腰间的刀鞘上。
苏木尔这才满意,朝身后两名侍女扬了扬下巴,又示意谢临跟上,才骑着马率先进入林中,马蹄踏过草地,带起一串轻响。
谢临翻身上马,回头看了眼沈霜宁的方向,终是策马跟上了苏木尔的身影,马蹄声渐远,隐入林中。
沈霜宁没有错过刚刚苏木尔眼中对谢临流露出的兴趣,她脸色不由沉凝几分。可转念一想,谢临若一直守在宣文帝身边,她反倒没半分机会与他说上话。
这么一想,好像也不是件坏事。
因此当景瑜提出也想参与狩猎时,沈霜宁欣然答应。
已经有不少人进入了林中狩猎,太子、三皇子、以及萧景渊等人都已经陆续去了,留在营地伴驾的人一下就少了很多。
景瑜拉着沈霜宁的手来找宣文帝。
“父皇,儿臣练了一个月的骑射,也想玩玩!”
“好好好,那你可得好好表现。”
宣文帝看景瑜兴致勃勃的样子,便拨了几名护卫保护她们,还一脸欣慰地说道:“若是能猎得一只兔回来,也重重有赏!”
众人都知道皇帝偏宠公主,没说什么。
裴执坐在皇帝的右手边岿然不动,视线越过公主和沈霜宁的身影,望向了远处层层叠叠的树林之中,眼底仿佛闪过了什么。
“裴少师不去凑这个热闹么?”不知是谁问了一句。
裴执缓缓回过神,端起茶敛眸轻轻地说了句:
“裴某不擅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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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猎场本就占地极广,入了林更是树影婆娑,枝桠交错着遮去大半天光。
周遭静得很,只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的鸟啼,或是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仿佛一步踏入了与外界隔绝的秘境。
这次春猎,沈修辞公务繁忙,并没有来。而沈二被柳氏逼着考学,也不得空,所以荣国公府只来了沈霜宁一人。
这林子里的动物极狡猾,一路过来只听得周遭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有活物在草木间穿梭,可定睛去寻时,连只野兔的影子都没瞧见。
一路空着手,景瑜起初那点雀跃的兴奋劲渐渐冷却下来,才发觉打猎远不如想象中容易,脸上不由得带了几分蔫蔫的神色。
不知不觉间,一行人已往林子深处走去。
没多久,来到了一个岔路口。
景瑜勒住缰绳,转头去问沈霜宁:“往哪边走呢?”
沈霜宁目光落在两条路上,只见地面上都留着不少马蹄疾驰而过的印记,也不知谢临是往哪边去了,只好凭直觉随便选了左边那条。
“就这条吧。”
护卫们应声跟上,马蹄踏在落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在寂静的林子里格外清晰。
不一会儿,景瑜终于看到了一只野兔,她一箭射出,然而射偏了。
“怎么没射中?”景瑜很不甘心,她翻身下马,跑去捡那支箭矢。
只见她忽然兴奋起来。
“宁宁,你快来看,我射中了!”
沈霜宁便走了过来,看到景瑜手里捧着一支带血的箭矢,十分兴奋。
确实是射中了,只是没有射中要害,不小心让它跑了。
“受了伤,应该跑不远。”沈霜宁望向四周茂盛的草丛。
景瑜闻言,连忙吩咐护卫下来一起找,于是一群人钻进草丛中,寻找那只侥幸逃脱的野兔。
不成想,兔子还没找到,景瑜却不小心被蛇咬伤了!
“好疼......”景瑜疼得站不起来,眼睛都红了,慌张道,“是不是毒蛇?我该不会是要死了?早知道就不来了,呜呜呜呜呜.......”
护卫们一时慌了神,护卫不力,搞不好是要被杀头的!
好在沈霜宁镇定,她瞥见那条蛇逃窜的影子,立即喝道:“它在那里,快!”
距离最近的护卫闻言,马上抽刀,眼疾手快地将蛇给砍成了两段!
沈霜宁抬脚走了过去,看到蛇的模样,松了口气,这才回头安抚景瑜:“不是毒蛇,没事,别害怕。”
景瑜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看她:“真的吗?”
沈霜宁扶起她,认真道:“真的,先离开这里。”
护卫们见公主没有性命之危,也是终于松了口气,好在保住了项上人头。
一行人迅速撤离了那片草丛。
景瑜也是长了教训,不敢乱走动了,她艰难地爬上了马背,神情有些丧:“可我还没有猎到兔子。”
沈霜宁安慰道:“没事,殿下先回去疗伤,臣女留下,到时候帮殿下打一窝兔子回去。”
也只好如此了。景瑜点了点头,临行前又嘱咐道:“你也小心点,早些回来,猎不到就算了。”
沈霜宁应道:“知道了,殿下快回吧。”
公主走了,她就能专心去找谢临了。
景瑜走时给她留了三名护卫。
几人继续策马往前行去,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隐约的铿锵声,还夹杂着几声短促的喝斥!
沈霜宁猛地一夹马腹,回头问护卫:“你们听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