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临愣了一下,神情古怪地看着他:“你不是看不上么?”
“原先是看不上的,可如今不同了。”萧景渊就站在不远的地方,定定看着谢临手中那把剑。
谢临疑惑:“有何不同?”
萧景渊敛眸,没有说话。
不等萧景渊回答,谢临便将同舟剑往匣子里一放,再将盒子一盖,放回原处后,便转过了身。
姿态闲散地倚着桌沿,双手往后撑,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
“还给你是不可能的,不,应该说,这本就是我的,何来‘还’你一说?”
“我这里的宝贝,什么都能给你,唯独这把剑,没得商量。”
萧景渊微微扯了扯唇角,略显苦涩,只是站在暗处,总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谢临起初只当萧景渊是临时变了主意,单纯想要收藏这把剑而已。
可是又猛地想起,萧景渊这一整天都比往常沉默得多,尤其从宫里出来后,那股沉默里更是渐渐透着些不对劲。
而且,还破天荒的要跟他讨回这把当初看不上眼的同舟剑......
正当谢临隐隐约约要察觉出一点苗头时,萧景渊便已经转移了话题。
“你唤我来,不是有东西要给我看么?”
谢临闻言回过神,终于想起正事,瞬间把“剑”的事抛到了脑后。
“你快来看看。”他兴冲冲地将好几张图纸一一在桌上铺开,语气有些兴奋,“这是我在儋州时琢磨出来的。”
“你是不知道,儋州那些土匪不光凶恶,还格外狡猾。他们把巢穴安在地势险要之地,易守难攻不说,还跟狡兔似的备着好几处退路,朝廷的人想攻上去,简直难如登天……”
图纸上是谢临研究出来的,几架形制精巧的连弩与抛石机改良图。
弩机括处加了活络榫卯,能比寻常弩箭快上三成连发,箭头还淬了特制的麻药,即便射不中要害,也能让中箭者瞬间瘫软。
抛石机则缩小了底座,加装了可拆卸的轮轴,原本需十几人才能推动的笨重器械,如今四人便可抬着在山地间移动,石弹上还裹了浸油的麻布,射中目标便能引火燃烧。
萧景渊听他讲解,神色也渐渐郑重起来。
原本他还当谢临在器物营造上只是个绣花枕头,没想到还真被他研究出大有用处的东西来。
谢临还在兴致勃勃的说着,萧景渊不由看向他。
看来上天总是公平的——给了谢临极好的出身,却偏让他痴迷于世家大族眼中“难登大雅之堂”的技艺,致使一身本事无处施展。
而他......
萧景渊想到了自己。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的光渐渐暗淡,最后变成一潭死水。
谢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未察觉到身旁人的落寞,他修长的手指压在图纸上,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道:“你知道我在画这些图纸时,想的都是谁么?”
萧景渊便抬起眼,看向眼前眉眼明媚飞扬的少年。
心中已有答案。
两人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同一个人。
而不等谢临开口,门外便传来常书的声音。
“世子,侯爷回来了,让您过去一趟。”
被这么一打岔之后,谢临也说不下去了,他朝外应了一声,便抬脚往外走。
只是到门前时,倏地停步,侧过头对里面的人道:“老爷子估计要拉着我说好一会儿话,也不知何时能回,你自便。不过我可警告你啊,你少打那把剑的主意。”
说的既是剑,也是人。
谢临说完便大步走了,身影消失在门外。
屋里只剩萧景渊一人,门也未合上。
夜里的风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玉兰花的幽香从门外飘入。
萧景渊闭了闭眼,在原地静立片刻,终究还是抬步走向那个漆黑的匣子。
他伸手将匣盖掀开。
长剑静卧在剑鞘中,锋芒尽收。
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前世新婚夜的景象——沈霜宁双手捧着这柄剑,脸上带着羞赧,眼底却藏着几分雀跃与期待,小心翼翼地递到他面前。
剑本是沾血带腥的物件,哪有姑娘家在新婚夜里送这个的?
他的世子妃还真是与众不同。
萧景渊记得,洞房之后的第二日,宫里便传来急召,他匆忙之间甚至没来得及细看这柄剑的模样。
只匆匆吩咐了青峰,让他将其收进自己的书房,不与其他兵器放一起,也不准旁人触碰。
除此之外,再多的关于这把剑的记忆,便没有了。
是以萧景渊很想仔细看看这把剑的模样。
剑身长三尺,狭长锋利,泛着冷冽的光。剑脊有淡淡的云纹,剑柄缠着深青鲛绡,握感贴合。末端剑首是枚白玉环,碰之轻响,清越悦耳。
是柄好剑。
比起萧景渊常用的剑,它并不算太沉,可此刻拿起来时,心里却沉甸甸的,仿佛压着什么。
萧景渊看了一会儿,便将其收回剑鞘之中,放回原处。
随后他拿了谢临桌上的图纸,转身离开了永宁侯府。
回到燕王府已是亥时,夜空无月也无星。
王府各处点了灯,却显得十分静谧,与往日并无二样。
他已有三日未归,听下人说王妃喝了药已经睡下,他问了几句后,便径直回了静玄居。
静玄居是他的寝居,也是原本的名字,前世沈霜宁嫁进来后,才改为宁安居。
名字也是她取的,这种小事他鲜少过问。
自从总是梦到前世的事情,他便很少踏入静玄居了,总在镇抚司里待着,王妃为此抱怨过不少。
近日无事,萧景渊打算在王府里多住几日,陪陪王妃。
吩咐下人点安神香后,便去了净室沐浴,待他察觉到这香有问题时,意识已然有些昏沉。
萧景渊双手攥紧了桶沿,胸膛起伏不定,粗重的呼吸撞在氤氲的水汽里,搅出细碎的白气。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眼睛便眯了起来,眸底翻涌着警惕与冷意,面色愠怒。
王府何时进了这等不干净的东西,敢把手脚伸到他这里来了?
恰在此时,身后传来女子温软如棉的嗓音,带着几分刻意放柔的缱绻,一只微凉的手轻轻巧巧地搭上他的肩背,缓缓摩挲着。
“世子,让我为您擦身吧......”
-
这天晚上沈霜宁歇在长乐宫的正殿,跟景瑜睡在一块儿。
是景瑜非要拉着她一起睡的。
这位公主为母亲守灵七日,几乎没怎么合过眼,但还是跟沈霜宁说了些心里话,才不自觉间闭上眼睡了过去。
睡着时还依偎着沈霜宁,嘴里呢喃着什么,眼角含泪。
沈霜宁听得不大真切,只轻轻拍着她的肩,看她沉沉睡去。
白日里宸王那一脚真是糟了无妄之灾,不过宸王也是收了力的,否则那一脚往心窝踹轻易就能要了人命。
过后缓过来倒是没那么疼了,只是一天下来,确实累极了。
沈霜宁阖眸思索,宸王怎会在这个节点回京?
而且心情还十分不爽的样子。能让宸王不爽的,约莫也只有圣上了。
宣文帝重文轻武,始终忌惮着自己的兄弟姐妹。
宸王驻守西北,虽手握兵权,却处处遭到压制,如今西北局势缓和,无需重兵驻守。
此次回京,应是圣上以“论功行赏”为由召回宗室,实际是将西北兵权移交给信得过的将领,然后再如前世一样,宸王被剥夺兵权,还被打发到偏远之地。
简直是过河拆桥,宸王不恼火就怪了。
沈霜宁又想起了皇后跟康守义那番话,这会儿已经琢磨过来。
皇后不喜欢丽妃。
这位皇后虽摆出一副身居高位、不屑与丽妃计较的模样,却未必不会动手治她,只不过时机未到罢了。
然眼下在外人看来,她沈霜宁是受丽妃庇护的,皇后自然也会这么想。
所以皇后那番话分明是在提醒,不,应该是警告,警告她别跟丽妃走得太近,免得引火烧身。
想清楚这点后,沈霜宁反倒生出一丝不解。
她不过是个小小的世家闺秀,在外人看来“撞大运”入宫伴读,即便眼下与丽妃走得近些,可再过些时日便要出宫归家,与这深宫再无牵扯。
皇后要收拾丽妃,那是后宫高位者的角力,怎么着也跟她无关吧?
沈霜宁又觉得自己想得没那么清楚了,索性扯了扯背角,翻身睡觉。
管旁人怎么想呢,她跟丽妃本就不是一路人,且丽妃看她的眼神,可是一点也不喜欢呢......
两日后,沈霜宁就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了。
因为丽妃竟然将沈夫人请进宫了!
彼时沈霜宁刚从书斋回长乐宫,正打算小憩片刻,就见阿蘅慌慌张张地进来回话,说沈夫人已进了宫,此刻正在丽妃的锦绣宫里。
沈霜宁心头猛地一沉,她不知道丽妃在打什么主意,但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沈霜宁的母亲柳氏,出身于江西的商贾世家,手里掌管着天下第二大的平安票号。这财力,放在整个大周朝都是屈指可数的。
丽妃突然将母亲请进宫,打的怕是这票号的主意......
沈霜宁匆匆往锦绣宫的方向赶去,急得额头上都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
她很清楚前世丽妃是因为什么倒台的,其中一条就是私放印子钱,这可是犯法的!
丽妃自然不会让母亲察觉到她的真实意图,到时候以普通客户的身份跟平安票号合作,绑定利益,再暗中利用票号洗钱,做假账......
这样一来,平安票号就被强行拖进她的烂摊子,想摘都摘不干净!
届时东窗事发,平安票号就成了替罪羊,别说外祖一家,连国公府都要受牵连!
丽妃这个坏女人,怎么敢打他们家的主意!
她一定要赶紧过去拦着母亲!
景瑜看沈霜宁如此心急,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就跟着一同过来了。
到了锦绣宫外,见到的是上次那位大宫女宜春。
宜春仿佛猜到沈霜宁来这儿的目的,故意想拖延时间,说话也慢悠悠的:“四小姐稍等,容奴婢进去回禀娘娘。”
景瑜一把推开她,不耐烦道:“连本公主都敢拦,瞎你的狗眼,让开!”
宜春直接愣住,顿时有些气急:“你、你们!这可是锦绣宫,你们怎能......”如此放肆!
景瑜鸟都不鸟她,拉着沈霜宁就大步进去了。
沈霜宁发现,有时候权利是真的很管用。
宜春气得在原地跺脚,盯着景瑜的背影,眼里恨恨道:“有娘生没娘养,淑贵妃都死了,看你还能嚣张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