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草原最好的伪装。
没有月亮,只有细密的雪粉被凛冽的北风卷起,在墨汁般的黑暗中打着旋,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气温低得可怕,呵气成冰,裸露的皮肤片刻就能冻得失去知觉。
距离磐石城西北一百五十里,一片背风的山谷洼地。
这里远离前线,地形隐蔽,是金狼王庭一个重要的小型粮草转运节点。
数十座巨大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毡包如同沉默的巨兽匍匐着。
空气中弥漫着干草、豆料和牲畜粪便混合的味道。
巡逻的金狼卫士卒裹着厚厚的皮袍,缩着脖子,脚步沉重地在粮垛间穿行,靴子踩在冻硬的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单调的声响。
篝火在避风的角落燃烧着,火光摇曳,映照着守卫们疲惫麻木的脸。
长时间的围困战,后勤的压力同样传导到了他们身上。
“真他娘的冷…”
一个年轻的守卫对着冻僵的双手呵着白气,声音带着浓重的困倦和不满,“这鬼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前面在打仗,我们在这冻得跟孙子似的守着这些草料…”
“闭嘴!”
旁边一个老兵低喝一声,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守好你的位置!狼主有令,粮草重地,不得有失!要是让那些夏狗摸进来…哼!”
年轻的守卫缩了缩脖子,不敢再抱怨,只是更深地把头埋进皮袍的毛领里,眼皮沉重地打架。
他们不知道,就在距离营地不到半里的一片被积雪覆盖的灌木丛后,十几双比冰雪更冷的眼睛,正透过风雪的缝隙,死死盯着营地内摇曳的火光和巡逻的轨迹。
林风整个人趴在冰冷的雪地里,身上覆盖着与雪地同色的厚实白麻布斗篷,脸上涂抹着灰白的泥膏,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他像一块没有生命的岩石,连呼吸都压到了最低,只有眼珠偶尔的转动,显示着内里燃烧的火焰。
在他身后,是十五名同样伪装到牙齿的烈风营精锐。他们是整个北疆最擅长雪地潜行、袭杀的精锐中的精锐,是秦烈从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最锋利的匕首。
“头儿,摸清了。”
一个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匍匐到林风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雪粒摩擦的沙哑,
“两个明哨,四个暗哨,巡逻队两队交叉,间隔约半柱香。粮垛集中在营地东侧和北侧,西边是马厩和守卫营帐。”
林风微微点头,冰冷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出发前侯爷的叮嘱犹在耳边:“袭扰!不是死战!烧掉粮草,制造混乱,一击即走!活着回来,比烧掉十座粮仓更重要!”
他缓缓抬起右手,对着身后做了几个极其隐蔽的手势。
十五名烈风营精锐如同得到指令的猎豹,无声无息地分散开来,借助地形的起伏和风雪的掩护,如同鬼魅般向着营地外围的暗哨位置潜行而去。
时间一点点流逝。风雪似乎更大了些,呜咽的风声完美地掩盖了积雪被压实的微弱声响。
“呃…”
“唔…”
极其短促、几乎被风雪吞没的闷哼声,在营地外围不同的方向几乎同时响起。
那是利刃割断喉咙或者重击后脑发出的最后声响。
林风派出的尖兵如同最高明的刺客,在巡逻队交替的空隙,精准地拔掉了蒙蔽草原人双眼的钉子。
林风眼中寒光一闪,猛地挥手!
“上!”
十几道白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骤然从雪地中暴起!
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淡淡的残影!
他们没有发出任何战吼,沉默得如同索命的幽魂,直扑营地东侧那堆积如山的粮草垛!
“敌袭!有夏狗!!”
营地内终于响起了凄厉到变调的警报!示警的号角刚刚吹响一个短促的音节,就被一支破空而来的弩箭狠狠钉穿了喉咙!
守卫营帐被惊动,人影晃动,怒骂声、兵器碰撞声响起。巡逻队也发现了异常,疯狂地朝着粮垛方向冲来!
“快!拦住他们!”
“保护粮草!”
晚了!
林风第一个冲到最大的粮垛前,手中一个黑乎乎的陶罐狠狠砸在浸透了油脂的草料上!同时,火折子一晃,一点微弱的火星精准地落在泼洒开的黑色粘稠液体上。
“轰——!”
不是普通的火焰!阿依娜特制的猛火油如同被唤醒的毒龙,瞬间爆燃!
橘红色的火焰带着滚滚黑烟,如同狰狞的巨口,猛地吞噬了整座粮垛!
火舌疯狂舔舐着干燥的草料和粮食袋子,发出噼啪爆响,炽热的气浪将漫天风雪都逼退!
“烧!烧光它们!”
林风嘶吼,声音在爆燃的火焰中显得模糊不清。他如同火中的修罗,又冲向另一座稍小的粮垛。
其他烈风营战士如法炮制。几个特制的猛火油罐被精准地投掷出去,砸在不同的粮垛上。
瞬间,营地东侧和北侧化作了数片翻腾的火海!
浓烟滚滚,直冲天际,将漆黑的夜空映照得一片妖异的橘红!
干燥的草料和粮食是火焰最好的温床,火势蔓延的速度快得惊人!
“救火!快救火!” 金狼卫的军官目眦欲裂,嘶声狂吼。
守卫们从最初的慌乱中反应过来,有的去取水,有的慌乱地扑打着试图用雪掩埋火焰,整个营地彻底乱了套。
混乱,正是最好的掩护!
“撤!” 林风看准时机,一声尖锐的呼哨穿透火焰的咆哮!
十几道白色的身影没有丝毫恋战,如同来时一样迅捷,借着浓烟和混乱的掩护,掉头就向营地外预先规划好的撤退路线狂奔!
“追!别让他们跑了!” 一名金狼卫百夫长眼睛都红了,带着一队骑兵,不顾一切地冲出营地,朝着那几道在雪地中快速移动的白影追去。
马蹄践踏着积雪,溅起漫天雪沫。
“想追?” 林风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冷笑,奔跑中猛地回身,手中一把特制的手弩机括连响!
“嗖!嗖!嗖!”
几支涂抹了阿依娜秘制麻药的弩箭,在风雪中发出微弱的尖啸,精准地射入追在最前面几名骑兵战马的前腿关节!
“希律律——!”
战马惨嘶着轰然倒地,将背上的骑士狠狠甩飞出去,瞬间被后面收势不及的马蹄践踏!追击的队伍顿时人仰马翻,一片混乱!
“分头走!老地方汇合!” 林风低喝一声,十几名烈风营精锐瞬间分成三股,如同水滴融入雪地,借助复杂的地形和越来越大的风雪,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茫茫黑暗之中。
金狼卫百夫长勒住惊惶的战马,看着眼前混乱的场面和远处那几座依旧在熊熊燃烧、照亮半边天的粮垛,气得浑身发抖,狠狠一刀劈在旁边的木桩上,发出绝望的咆哮:“啊——!!”
“废物!一群废物!”
消息传回蒙哥的中军王帐,速不台脸色铁青,单膝跪地,承受着狼主冰冷目光的鞭挞。营帐内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短短七日!三个转运点被袭!烧毁粮草近万石!”
蒙哥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骨,“你的苍狼骑呢?你的游哨呢?都成了雪地里的瞎子和聋子吗?!”
速不台额头渗出冷汗:“狼主息怒!那秦烈派出的必是其麾下最精锐的夜不收!人数极少,行踪诡秘,专挑偏远转运点和恶劣天气下手!他们熟悉雪地,滑溜得像泥鳅…”
“本汗不想听借口!”
蒙哥猛地打断,眼神锐利如刀,“秦烈在断我们的粮道,用我们的战术,反过来对付我们!他在告诉我们,这北疆的雪原,不止是他金狼铁骑的猎场!”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眼中闪烁着更危险的光芒。
“既然他喜欢玩雪地里的老鼠…那就陪他玩到底!”
“传令!所有粮草转运点,警戒提升至最高!巡逻队增加三倍!暗哨增加一倍!方圆十里,给本汗像梳头发一样梳理干净!”
“调‘雪獒’队过来!本汗倒要看看,是他的夜不收爪子利,还是本汗的雪獒鼻子灵!”
“另外,” 蒙哥的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
“通知各部落,再征调三万头羊!本汗要用夏狗的血,喂饱勇士们的刀!看谁先耗不起!”
寒风卷着焦糊的粮食气味和血腥味,在磐石城头盘旋。
林风带着十五名烈风营精锐,如同雪地里归巢的孤狼,悄无声息地翻越城墙,滚落在冰冷的城砖上。
人人带伤,个个疲惫不堪,白色的伪装斗篷上沾满了烟灰、血污和融化的雪水,冻得硬邦邦的。
但他们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劫后余生的锐利和完成任务后的亢奋。
“头儿!成了!烧得那叫一个痛快!” 一个年轻的战士喘着粗气,脸上带着冻伤的红肿,却掩不住兴奋,比划着,“那火,冲天高!金狼崽子哭爹喊娘…”
林风一把捂住他的嘴,眼神凌厉地扫过四周。
“噤声!” 他声音嘶哑低沉,“想害死弟兄们吗?走!”
一行人迅速隐入城墙的阴影,如同水滴融入大海,向着城守府方向潜行。
城守府地窖内,炭火依旧微弱。
秦烈背对着入口,站在舆图前,手指正划过代表第三个被袭击的粮草转运点。
他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孤峭。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股混杂着血腥、汗臭、烟火气和刺骨寒意的风灌了进来。
秦烈缓缓转身。当看到林风和他身后虽然狼狈却眼神灼灼的十几名战士时,他紧绷如弓弦的脊背,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丝。
目光落在林风肩胛处一道被简单包扎、却依旧渗着暗红的伤口上。
“回来了。”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磐石般的沉稳。
“侯爷!幸不辱命!” 林风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三个转运点,粮草焚毁大半!金狼卫追兵被引入雪坑,折损数十骑!我方…轻伤五人,无一阵亡!”
“好!” 秦烈眼中终于迸发出一丝锐利的光芒,如同寒夜星芒。
他上前一步,亲手将林风扶起,目光扫过每一个归来的战士,那眼神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都是好样的!北疆,记住你们的功劳!下去,好好治伤,吃饱,睡足!”
“谢侯爷!” 战士们齐声低吼,疲惫的脸上焕发出光彩,挺直胸膛退下。
地窖内只剩下秦烈和林风。
“蒙哥的反应?” 秦烈走到炭盆边,拿起火钳拨弄了一下奄奄一息的炭火。
“暴跳如雷。” 林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带着一丝快意,“增派了三倍守卫和巡逻,还调来了专门追踪的‘雪獒’队。另外…他下令各部落再征调三万头羊。”
“征羊?”
秦烈动作一顿,眼中寒光一闪,“好一个蒙哥!这是要孤注一掷,拿整个草原的根基来填这个无底洞了!”
他放下火钳,声音冷冽如刀,“他在赌,赌我们撑不住寒冬,赌我们粮尽援绝!三万头羊…他是在用牧民的命根子,逼我们提前决战!”
林风心头一沉:“侯爷,那我们…”
“他赌得起,我们…奉陪不起吗?”
秦烈猛地转身,目光如炬,重新投向那幅巨大的北疆舆图。手指重重敲在磐石城的位置,又缓缓移向苍狼城的方向。
“袭扰不能停!而且要更狠,更快!让他的‘雪獒’变成无头苍蝇!”
“林风,休整一夜!明日,换一队人,目标——黑石城西北,秃鹫卫的一个临时马场!给我烧掉他们的草料,宰掉他们的战马!”
“另外,” 秦烈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通知萨迪克,动用所有暗线,不惜一切代价,把蒙哥强征三万头羊的消息,给我散到草原每一个部落的帐篷里去!
我要让那些失去牛羊的牧民知道,是谁让他们在这个冬天挨饿受冻!”
风雪在门外呜咽得更急了,仿佛预示着这场在冰天雪地中展开的残酷消耗与反消耗,正滑向更加血腥、更加不可预测的深渊。
猎人与猎物的角色,在每一次袭扰与追击中,悄然转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