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寒冬,是刀子刮骨的风,是能把灵魂都冻僵的雪。
夜幕低垂,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苍狼城高耸的箭楼雉堞之上,仿佛随时会崩塌下来。
风在城墙的垛口间尖啸着穿梭,卷起地上的积雪,形成一片片迷蒙的雪雾,将整个世界都涂抹成一片死寂的灰白。
府衙书房的炭火烧得很旺,驱散了刺骨的寒意。秦烈并未休息,他披着一件玄色大氅,伏在巨大的书案前。
案上堆满了最新的军情塘报、粮秣调度清单和匠作司的军械打造进度。
灯火跳跃,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更添几分冷峻。
他正提笔在一份关于烽台城防加固的文书上批示,笔锋遒劲,力透纸背。
阿依娜送来的秘药玉匣和林风安排的“暗影”信使,已于两个时辰前悄然离城,如同水滴汇入茫茫雪夜,去完成那项关乎未来的秘密使命。
心中的一块巨石稍稍落下,但另一股更沉重、更迫近的压力,却如同这漫天风雪,无孔不入地挤压着神经。
蒙哥…这个名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北疆的舆图上。
军情司的探子拼死传回的消息拼凑出一个令人心悸的轮廓:狼居胥山下,金狼大帐连绵不绝,战马的嘶鸣日夜不息,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和皮革混合的味道。
那个整合了草原大部、雄才大略的新狼主,他的耐心…快耗尽了。
“报——!”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骤然撕裂了府衙死寂的夜空!紧接着,是沉重、慌乱、几乎连滚带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疯狂地撞向书房厚重的木门!
砰!砰!砰!
“侯爷!侯爷!紧急军情!八百里加急!!” 门外传来值守亲卫惊骇欲绝的吼声,伴随着报信者上气不接下气、带着浓浓血腥味的剧烈喘息。
秦烈握笔的手猛地一顿,一滴浓墨“啪嗒”一声滴落在文书上,迅速晕开一团刺眼的黑斑。
他霍然抬头,眼中精光爆射,如同沉睡的凶兽骤然惊醒!没有丝毫犹豫,他身形一动,已如鬼魅般出现在门前,一把拉开了房门!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大片的雪沫,劈头盖脸地灌了进来,吹得灯火剧烈摇曳。门外,一名浑身是血的烽火台传令兵,几乎是扑倒在门槛上。
他身上的皮甲多处破裂,露出翻卷的皮肉,冻结着暗红色的冰碴。
脸上布满冻疮和血污,嘴唇乌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喷出大团白雾,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
他挣扎着抬起头,看到秦烈那如同寒渊般深邃冰冷的眼眸,仿佛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
“侯…侯爷!狼…狼主蒙哥…亲率十万铁骑…黎明时分…突…突袭烽火隘口!守…守将王…王将军…战…战死!隘口…失守了!
草原前锋…金狼卫…已突破烽火台防线…正…正向磐石城…扑…扑来!烽…烽火…都点…点起来了!全…全线告急!!”
最后一个字吼出,传令兵像是耗尽了所有生命,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只有胸口还在微弱地起伏。
死寂!
书房内外,一片死寂!只有寒风穿过门廊,发出呜呜的鬼啸,还有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
秦烈站在那里,玄色大氅在狂涌入门的寒风中猎猎作响。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块万年不化的玄冰。
但那双眼睛,却在瞬间变得如同极北冰原最深处的寒星,冰冷、锐利、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焰!
来了!终究还是来了!比他预想的更快、更猛、更狠!蒙哥,这个草原的雄主,终于亮出了他磨砺已久的獠牙,以十万铁骑的滔天之势,悍然南侵!
“抬下去!全力救治!”
秦烈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混乱和惊惶。两名亲卫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昏死的传令兵抬起。
秦烈一步踏出书房,冰冷的空气如同刀锋刮过脸颊。他抬头望向北方。
漆黑的夜空尽头,在那风雪迷茫的地平线上,数道粗壮如血龙般的狼烟,正滚滚升腾!
赤红的光芒染透了低垂的云层,如同苍穹被撕裂的伤口,狰狞而刺目!一道、两道、三道…那是烽火台燃起的最高级别告警烽燧!
代表着北疆的咽喉要地——烽火隘口,已然陷落!代表着蒙哥的铁蹄,已经踏破了帝国的第一道屏障!
呜——!呜——!呜——!
几乎在秦烈望见烽烟的瞬间,苍狼城最高处的了望塔上,沉重而凄厉的号角声也撕心裂肺地响了起来!
一声接一声,连绵不绝,穿透漫天风雪,响彻整个死寂的城池!这是最高级别的敌袭警报!
死寂的苍狼城,如同被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敌袭——!”
“狼烟!是最高烽火!”
“草原蛮子打过来了!隘口…隘口失守了!”
惊慌的呼喊声、杂乱的奔跑声、战马不安的嘶鸣声、甲胄兵器碰撞的铿锵声…从城市的各个角落骤然爆发,交织成一片末日降临般的混乱交响!
秦烈站在风雪呼啸的庭院中,玄色大氅在狂风中翻卷如旗。
他如同定海神针,岿然不动。混乱的声浪冲击着他,却无法撼动他分毫。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猛然握紧!
指节因为巨大的力量而发出清晰的爆响!
“林风!” 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末将在!” 几乎在声音落下的同时,林风的身影如同撕裂风雪的黑豹,从府衙深处疾冲而至,单膝跪倒在秦烈面前。
他显然也被号角惊醒,甲胄尚未完全披挂整齐,但眼神锐利如刀,周身散发着凛冽的杀气,显然已处于临战状态。
“擂鼓!聚将!” 秦烈的命令简洁、冰冷,带着铁与血的味道,“一炷香!我要所有五品以上将官,齐聚议事厅!迟到者,斩!”
“遵命!” 林风没有任何废话,抱拳领命,霍然起身,转身便化作一道残影冲向府衙大门方向。那里,悬挂着巨大的战鼓!
咚!咚!咚!
沉重、雄浑、带着金戈铁马杀伐之气的战鼓声,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跳,骤然从镇守使府衙的最高处擂响!
一声声,穿透风雪,压过混乱的喧嚣,狠狠地砸在每一个苍狼城军民的心头!鼓点由缓至急,越来越快,越来越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铁血的召唤!
这鼓声,是北疆的脊梁!是主将的意志!
城中的混乱,在这象征着绝对权威和战争号令的鼓声中,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迅速平息下来。
惊慌失措的士兵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混乱奔逃的百姓停下了脚步,茫然四顾的眼神中,渐渐燃起一股背水一战的决绝。
所有人都知道,那个带领他们一次次击退强敌的“血狼侯”,醒了!
秦烈不再看外面,转身大步走向灯火通明的议事厅。每一步踏在冰冷的石板上,都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踏在即将燃烧的大地之上。
议事厅内,巨大的北疆沙盘占据了中央位置。
沙盘上,代表磐石城、烽台城的位置,已经被插上了象征告急的猩红旗标。尤其是烽火隘口方向,一面代表陷落的黑色狼头小旗,显得格外刺眼。
秦烈走到沙盘前,负手而立。玄色大氅的阴影笼罩着他,只露出冷硬如石刻的下颌线。
厅内烛火通明,将他高大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如同即将出征的战神。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迅速汇聚。
苍狼城副将张魁、烈风营营主林风(已返回)、黑石城主将赵铁柱、铁壁城主将孙振山、磐石城代守将(因主将战死而临时顶替的校尉)李勇、
烽台城主将周猛(因烽火隘口失守,脸色惨白)、以及各军统领、军需官、匠作司大匠…所有接到鼓令的五品以上将官,无论身处何地,都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以最快的速度冲进了议事厅。
一炷香,分毫不差!
所有人甲胄铿锵,气息粗重,脸上带着未褪尽的惊怒和长途奔袭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强行压下的恐慌和面对主心骨的依赖。
厅内落针可闻,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秦烈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厅中每一张或熟悉、或惊惶的脸。
他的眼神平静得可怕,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激昂的动员,只有一种沉淀到极致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寒杀意。
“都看到了?” 秦烈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膜深处,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狼烟,烽燧,告急的军报。烽火隘口,丢了。王猛,战死了。”
提到战死的隘口守将王猛,厅内气氛更加压抑,尤其是磐石城的代守将李勇和烽台城的周猛,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
“蒙哥,带着他的十万铁骑,来了。” 秦烈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他选了个好时候。寒冬腊月,风雪漫天。他觉得我们的手脚冻僵了,眼睛被风雪迷住了,刀子也钝了。”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近乎残忍的弧度。
“他错了。”
两个字,如同冰锥砸落,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北疆的刀,风雪只会让它更冷!更利!”
秦烈猛地踏前一步,一股无形的、如同实质般的铁血威压轰然爆发!瞬间充斥了整个议事厅!那是在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意志,是无数次绝境中杀出的锋芒!
在这股威压之下,厅中所有将官,包括修为最高的林风和张魁,都感到呼吸一窒,仿佛置身于万军厮杀的战场中央,
心头那点残存的恐慌竟被硬生生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被点燃的、灼热的战意!
“周猛!” 秦烈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瞬间钉在脸色惨白的烽台城主将身上。
“末…末将在!” 周猛一个激灵,连忙出列,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烽火隘口是烽台城最重要的屏障,隘口失守,他罪责难逃!
“你烽台城,是北疆的门户!如今门户洞开,你可知罪?” 秦烈的语气冰冷如刀。
“末将…末将知罪!守土不力,请侯爷责罚!” 周猛额头冷汗涔涔,重重叩首。
“罪,自然要罚!但现在,不是时候!” 秦烈声音陡然转厉,“蒙哥的前锋金狼卫,目标直指磐石城!磐石若失,我北疆防线将被拦腰截断!本侯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他目光转向沙盘,手指猛地戳在磐石城的位置:“磐石城守军不足五千,且刚经历主将阵亡,士气低迷!周猛!
本侯命你,即刻点齐你烽台城所有能战之兵,只留老弱守城!带上所有能带的守城器械!轻装简从,星夜驰援磐石!
本侯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死多少人,磐石城,必须给本侯钉死在原地!坚持到援军抵达!城在人在,城亡人亡!你可能做到?!”
周猛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绝望中的最后一丝狠厉,嘶声吼道:“末将遵命!城在人在,城亡人亡!若磐石有失,末将提头来见!”
吼完,他重重磕了一个头,爬起来转身就往外冲,甲叶撞击声如同悲壮的丧钟。
“李勇!” 秦烈目光转向磐石城的代守将。
“末将在!” 李勇挺直胸膛,脸色因紧张而涨红,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磐石城,现在交给你!” 秦烈盯着他,“本侯不管你资历够不够,现在,你就是磐石主将!收拢溃兵,安抚军心!依托城墙,给本侯死守!
周猛的援兵很快会到!本侯随后亲率大军驰援!告诉磐石城的每一个兄弟,本侯与他们同在!守住了,人人重赏!守不住…北疆的父老,就在你们身后!”
“末将领命!誓与磐石共存亡!” 李勇眼眶发红,嘶声领命,也转身狂奔而去。
“张魁!” 秦烈的目光如鹰隼般扫向自己的副将。
“末将在!” 张魁踏前一步,声如洪钟。
“坐镇苍狼!总揽五城防务!传本侯军令:黑石、铁壁、磐石、烽台、苍狼,五城即刻起,进入最高战备状态!
所有城门紧闭,实行军管!守城器械全部就位!粮秣军械统一调度!征召所有城内青壮协助守城!有散布恐慌、扰乱秩序者,就地格杀!
有趁乱劫掠、通敌叛国者,诛九族!”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冰雹砸落,带着森然的杀气。
“遵命!” 张魁肃然领命。
“匠作司!”
“卑职在!” 匠作司大匠连忙出列。
“所有工坊,三班轮换,人歇炉火不歇!全力赶造神机弩箭、破甲重箭、滚木礌石!库存军械优先补充磐石、烽台前线!告诉匠人们,他们手里敲打的不是铁,是前线兄弟的命!”
“卑职明白!保证完成任务!”
“军需官!”
“卑职在!”
“清点所有粮仓、草料场!实行战时配给!优先保障军队!严密看守,一粒粮食,一根草料,都不许有失!若有短缺或贪墨…” 秦烈目光森然,“你知道后果!”
“卑职…卑职以人头担保!” 军需官冷汗直流。
一道道命令,如同精准的齿轮,在秦烈冰冷而高效的指令下迅速咬合、运转起来。整个议事厅的气氛从最初的恐慌混乱,被强行扭转,变成了一架高速运转、指向战争的冰冷机器!
最后,秦烈的目光落在了林风身上。这个从王府柴房时就追随他,一路在血火中淬炼出来的心腹爱将,此刻眼神炽热,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刃。
“林风!”
“末将在!” 林风踏前一步,甲胄铿锵,杀气腾腾。
“点齐烈风营所有弟兄!带上阿依娜刚送来的‘爆元丹’和‘回春散’!半炷香后,随本侯…”
秦烈的手指猛地戳在沙盘上磐石城的位置,声音如同从九幽地狱中传来,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和滔天杀意:
“驰援磐石!本侯倒要看看,蒙哥的金狼卫,有没有那个好牙口,啃下我北疆的硬骨头!”
“末将遵命!” 林风眼中爆发出狂热的战意,猛地抱拳,转身冲出议事厅,去集结那支北疆最锋利的尖刀!
秦烈缓缓转过身,再次面向巨大的沙盘。
他的目光,穿透沙盘上的山川河流,仿佛看到了风雪肆虐的荒原上,那如同黑色潮水般汹涌而来的草原铁骑,看到了那面代表着死亡与征服的金狼大纛!
蒙哥…
秦烈缓缓抬起右手,按在了悬挂于腰间的战刀刀柄之上。
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带着熟悉的、令人血脉贲张的杀戮气息。
他的嘴角,再次扯起那抹冰冷而疯狂的弧度。
血债,必须血偿!北疆的每一寸土地,都将用草原人的尸骨来浇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