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轰然关闭的巨大声响,如同最后的丧钟,沉重地砸在每一个挤在瓮城和街道上的流民心坎上。
最后一批入城的百姓,脸上还带着长途奔波的尘土与惊魂未定,茫然地望着眼前陌生的、拥挤的、弥漫着恐慌气息的城池。
孩童的哭闹、老人压抑的咳嗽、女人们低低的啜泣,混杂在冰冷的空气中。
“娘…俺们的地…刚下种的粟米…”一个半大少年望着紧闭的城门方向,眼泪在脏兮兮的脸上冲出两道沟壑。
他身旁枯瘦的母亲紧紧搂着他,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绝望。地没了,刚看到点活下去的希望,又被无情掐灭。
家?城外那个用茅草和木头勉强搭起的窝棚,此刻恐怕已被北漠的铁蹄踏碎。
“哭什么!”一个沙哑却异常坚定的声音响起,是负责安置他们的屯垦队老队长,一条空荡荡的袖管在寒风中飘荡。
老兵独眼扫过这群面如死灰的流民,猛地提高音量:“地没了,可以再开!窝棚没了,可以再搭!只要人活着!只要这城还在!秦将军说了,进城,就有活路!”
他指向城内临时划出的安置区域,那里已经搭起了连绵的简易窝棚,虽然拥挤不堪,但至少能遮风挡雪。几口冒着腾腾热气的大铁锅支在空地上,空气中弥漫着粟米粥的香气。
“看到没?有粥!管饱的粥!有大夫!有药!冻不着,饿不死!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秦将军带着咱们打了胜仗,这次也一样!守住城,开春还带你们回去种地!”
老兵的话像是一针强心剂,让麻木的人群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火光。是啊,进城了,至少暂时安全了。那位年轻的将军,他赶走了叛徒,分了地,给了农具…也许,他真的能再创造一次奇迹?
“去!排队领粥!有力气的青壮,跟那边官爷登记!守城搬石头、运箭矢,也能换口粮!”老兵继续吆喝着,努力维持着秩序。
流民们开始缓缓移动,麻木地排起长队。捧着热腾腾的粥碗,感受着那点难得的暖意,绝望的情绪似乎被稍稍驱散了一些。活下去的欲望,终究压过了恐惧。
城守府临时征用的巨大库房内,此刻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却并非喧闹,而是一种高度紧张下的有序忙碌。这里成了整个坚壁清野行动的后勤心脏。
“东门外三号粮仓最后三百石粟米入库!清点完毕!”
“西屯流民点收缴的菜干、咸肉,共七十八筐,已存入丙字库!”
“南庄李大户‘自愿’捐出的陈粮一百五十石,登记造册!”
新任仓曹吏的嗓子已经完全嘶哑,却依旧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手中的炭笔在厚厚的账簿上飞速划动,额头上全是汗珠。
他身边围着十几个书吏,个个忙得脚不沾地,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记录着每一粒入仓的粮食、每一件收缴的物资。
库房内,堆积如山的粮袋几乎要触到房梁,空气中弥漫着谷物和腌货混合的味道。士兵和青壮组成的运输队如同工蚁,源源不断地将最后清剿回来的物资搬运进来,分门别类地堆放。
“张农丞!城西流民带来的牲畜怎么办?牛二十七头,羊一百多只!还有鸡鸭无数!”一个满头大汗的小吏冲进来喊道。
张农丞正指挥人将最后一批农具(主要是铁器)堆放到角落,闻言立刻道:“牲畜统一安置到城隍庙后面的空地,派专人看管,饲料统一配给!鸡鸭…能集中圈养的就圈养,实在不行…”他咬了咬牙,“非常时期,宰杀一部分,肉腌起来!皮毛留着!”
“是!”小吏转身跑开。
“王主事!王主事在哪?”仓曹吏又喊。
“这儿呢!”王铁锤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满身满脸都是泥浆,裤腿冻得硬邦邦的,手里还拎着一把沾满冻土的铁锹。“老刘,快!给我调两百人!不,三百!要力气大的!城外壕沟还得加深加宽!北漠狗的蹄子快到了!”
“王主事,城内青壮都在加固城防、搬运守城器械,人手实在抽不开了!”仓曹吏一脸为难。
“抽不开也得抽!”王铁锤眼睛一瞪,“将军说了,城外的坑就是咱们的第一道城墙!挖不好,北漠骑兵一个冲锋就到城下了!到时候多少人都不够填!”
“给他!”一个冰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秦烈大步走进库房,身后跟着杀气腾腾的林风。他玄色大氅上沾着尘土,显然刚从城外巡视回来,眼神锐利如刀。
“将军!”众人连忙行礼。
“非常时期,一切为守城让路。”秦烈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物资和忙碌的人群,最后落在王铁锤身上,“王铁锤,你要的人,林风给你调!半个时辰内到位!我要在兀良哈的先锋抵达前,看到城北三里内,没有一块能跑马的地皮!”
“诺!”王铁锤和林风同时抱拳领命,眼中凶光闪烁。
“将军!”仓曹吏递上最新的汇总账簿,声音带着疲惫也带着一丝振奋,“初步清点完毕!城内现有存粮,包括收缴、征用、流民自带,以及李大户等‘捐献’,共计粟米八千三百石,各类干菜、咸肉、冻肉约合粮五百石,牲畜存栏可做后备口粮…省着点吃,加上之前储备的军粮,足够全城军民支撑…支撑两个月!”
两个月!
这个数字让库房内所有忙碌的人都下意识地停顿了一瞬,随即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有粮,就代表有希望!代表他们能在这座城里,和北漠狗耗下去!
秦烈接过账簿,飞快地扫了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将账簿递回。
“很好。但这只是开始。仓曹吏,立刻按人头,制定最严格的战时口粮配给章程!老人孩子多少,守城青壮多少,作战兵士多少,逐级上报,明日起严格执行!一粒米,也不能浪费!”
“诺!下官明白!”
“张农丞!”
“卑职在!”
“安置区卫生是重中之重!粪污集中处理,饮水必须烧开!告诉阿依娜,预防风寒和痢疾的草药汤,必须保证每个安置点每日供应!非常时期,若因疫病减员…”秦烈的声音陡然转寒,“我唯你是问!”
张农丞浑身一凛:“卑职领命!定不负将军所托!”
秦烈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开库房,林风紧随其后。留下库房内众人,如同被上紧了发条,以更加疯狂的效率投入工作。有粮,有药,有将军在,这座城,就有骨头!就有血性!
苍狼城北门。
最后一批挖掘壕沟的工造司壮丁和士兵,在王铁锤嘶哑的吼叫声中,连滚爬爬地撤回城内。沉重的城门在他们身后轰然关闭,落栓的巨响震得人心头发颤。
城头上,秦烈按剑而立,林风、雷豹等将领肃立两侧。凛冽的北风卷起城头积雪,抽打在脸上,冰冷刺骨。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北方。
地平线上,先是一条蠕动的黑线,如同蔓延的墨迹。
紧接着,那黑线迅速变粗、变宽,最终化为一片汹涌澎湃、无边无际的黑色浪潮!沉闷如滚雷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密,最终汇聚成一股令人心胆俱裂的恐怖轰鸣!大地在呻吟,在颤抖!
近了!
更近了!
黑色浪潮的前锋,已清晰可见!那是一匹匹雄健的北漠战马,马背上是身着皮甲、头戴毡帽、面目狰狞的草原骑士!他们手中的弯刀映着惨淡的天光,如同嗜血的獠牙!一面巨大的、狰狞滴血的狼头大纛,在队伍最前方狂野地舞动,如同死神的旌旗!
“兀良哈…”林风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独眼中燃烧着仇恨的火焰,握刀的手青筋暴起。
就在这支狂暴的骑兵洪流,即将踏入苍狼城外围那片被反复践踏、翻挖得如同烂泥塘的开阔地时——
唏律律——!
冲在最前面的数十骑,毫无征兆地发出凄厉的惨嘶!高速奔驰的战马前蹄猛地陷入伪装得极好的陷马坑,巨大的惯性将马背上的骑士狠狠甩飞出去!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紧接着,噗通!噗通!接二连三,不断有战马踏入深浅不一的壕沟,马失前蹄,骑士落马!原本一往无前的冲锋阵型,瞬间出现了混乱和断层!
“吁——!”
“小心!有陷坑!”
“该死的!南蛮子挖了沟!”
惊恐的呼喝声、愤怒的咒骂声在草原骑兵中响起。冲锋的速度被硬生生遏制,狂飙突进的势头为之一滞!
“放箭!”城头上,秦烈冰冷的声音如同死神的裁决,骤然响起!
嗡——!
早已在垛口后张弓搭箭多时的数百城卫军弓手,闻令齐射!黑压压的箭矢腾空而起,带着凄厉的尖啸,如同飞蝗般越过城墙,狠狠扎入城外那片因骑兵减速而略显拥挤混乱的区域!
噗嗤!噗嗤!噗嗤!
箭矢入肉的闷响和战马、骑士的惨叫声顿时响成一片!人仰马翻!虽然造成的杀伤对于两万大军来说只是九牛一毛,但这迎头一棒,狠狠挫掉了北漠骑兵的锐气!
汹涌的黑色浪潮,在距离苍狼城城墙还有近三里之遥的地方,被那片纵横交错的壕沟和陷坑,被这突如其来的箭雨,硬生生地逼停了!如同一头撞上了无形的堤坝!
混乱的前锋之后,一面格外高大的狼头大纛下,一员身材极其魁梧、如同铁塔般的北漠大将勒住了战马。
他身披厚重的镶铁皮甲,脸上横亘着一道狰狞的刀疤,正是“血狼骑”主将兀良哈!他望着远处那座在寒风中沉默矗立的城池,望着城下那片如同伤疤般的壕沟,又看了看自己前锋略显狼狈的阵型,豹眼之中,怒火如同实质般燃烧起来,猛地抽出腰间巨大的弯刀,指向苍狼城头,发出一声震动四野的咆哮:
“秦——烈——!本将必踏平此城!屠尽鸡犬!用你的人头,祭我战旗——!!!”
狂暴的怒吼如同惊雷,在苍狼城上空滚滚回荡,带着无边的杀意和暴虐!
城头上,秦烈迎着那择人而噬的目光,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他按在剑柄上的手,稳如山岳。
“兀良哈?”他低声自语,声音只有身旁的林风能听见,带着一丝不屑,一丝嘲弄,更多的,是沸腾的战意。
“想屠城?先问问我苍狼城的军民,答不答应!问问这城外的沟壑,答不答应!放马过来吧!本侯——等着你!”